群凤已至仙都,而千归兰犹立在河面上,似白蝶点水,不肯离。
一只小火凤散着星火,站在千归兰的肩膀上,叽叽喳喳,这只独独用来代表无字,是无字正在叫他快些过去。
千归兰猝然听得远处钟声鸣起十二响,震得耳朵微微动了动,发觉,现在已是正午了。
他故意慢悠悠地、细致地,记下每一步登天之旅,若不是太哗众取宠,摸着仙界石砖一步步走过去也可以。
总归是干净整洁的,衣裳被谁神奇细致地补好休整过了,白衣变得…也不是那么碍眼,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早烧完烧,都是烧。
红线一端挂在千归兰手腕上,轻轻往后拽着,好似腕上尺骨是留住它最后的砝码。但若真将它扔了,这小红线又要顺着风自己飞回来,有些倔强的忍耐,孩子心性。
需宠着、呵护才好。
千归兰勾勾手指,缠了又缠,往上拽了拽,把不知为何跑出来的红线收回来。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红线捻了捻,这根线,好似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只留余线。
叽叽喳喳,小火凤焦急地用喙碰碰他的嘴,千归兰轻轻抚碰了两下,先安慰着,那凤见他伸手,改了喙,用头过来蹭蹭。
这下卖可怜,是真的要快些了。
千归兰顺着火羽,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火凤,心里想着无字唤他的方向,不经意间垂目一望。
旁边一台子上,两位衣裙飘飘的老者正在看他,旁边是散落一地的鱼竿和鱼篓。
二者衣着风类相似,可辨出是一对老夫妇在此垂钓,身上羽衣锦袍具被淋湿,是被他惊扰了。
两双眼睛四只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总不好无故离去。当速战速决。
千归兰转身移到老人家面前,嘴角含着笑意,挂上一张长辈最爱的温顺静弱脸,却又冒昧地施法直接将二者衣裙烘干,再拱手一礼,又说道:“老人家,午时阴阳相交,不适合钓鱼。古时大仙者曾言,宁钓早晚一刻,不钓午时半分,顺应自然之气,才不会坏了身子。”
随后低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这才迤迤然转身离去了。
像新来的小仙,不懂规矩,路过犯了错,又不道歉,温声软语说了些亲切的话,随性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二位老者从头至尾没来得及回答些什么,等千归兰走了才做出些反应。
长辈对小辈,多为宽容与爱护。若是夫妇,就容易将小辈当作自己的孩子。这俩老一辈的夫妇遇见一小辈,那简直如同老来得子,情不自禁地百般呵护。
“这次来的仙,还有些知礼数,不冷漠,也不吵闹,点到为止。”老翁说道,刻意让自己的声音苍老浑厚,显现出几分“果然如此”的明事理感。
老妪慈祥地笑了笑,说了句凭空臆想出来的话。
“像一块美丽的黄金。”
“呵,金子还有丑陋的?”老翁下意识反驳,随后又有些懊悔,太快,落了俗套。
“怎么没有,埋在粪坑里的,被禁锢在砂石里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又或是被吞尽肚子里,最后与白骨为伍的,还有啊,有些人眼里的“俗金”。这些都是丑陋的金子,不知何时才能发光,或者发光了,也不免被磨平棱角。”老妪道。
果然,老妪准备了许多话来给自己“添砖加瓦”,老翁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硬着头皮也要上。
“金子总是会和劣石为伍,正因和劣石为伍才能被看作是金子,若是照你这么说,天下虽大,但还哪里有美丽的黄金一说?”老翁道。
“正是因为哪里都不曾有……所以才是美丽的黄金,不同于任何……可以言说之物。”
“新的,初生。”老妪道。
老翁撇嘴,兜着手,背过身去面朝河水暗自嘀咕了几句,没大声说出来。老妪也懒得问,仍笑意看着远方。
腹诽了一会,老翁心里算顺气了,转过身,捋着两侧的髯。
“不管怎么样,上天有来客,禀告三仙殿,当,好生招待。”
老翁调令出自己的箭,扣弦拉满弓,对着这支传声箭低语:“万全山空余台来箭,有凤入京,仙君请见!”
箭离弦,破空而出,追凤而行,势不可挡地朝仙界三仙殿飞去。
“是箭飞得快,还是凤飞得快?”老妪问道。
“也许那小子更快,但没有我的箭,他拜不进三仙殿。”老翁笑道。
这箭是为传令,也是表意:今有客入仙界,需三仙殿查明身份,再做定夺。
“走吧,午时阴阳相交,钓什么鱼,上京,打听打听去,咱们也见见漂亮的金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老翁道。
“等等,这里还有洞呢。”老妪道。
她手指河中一虚空,珠光满满,与结界颜色相近,二仙并未看出什么端倪。或者,二仙不觉那“仙”能破界上天,还如此悠哉,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总归是无意探究。
“借你发钗一用。”老翁道。
老妪哼了一声,在头上摸了几瞬,算是不情愿地拿下来一支素净的白银钗塞过去。
老翁随手一扔,那发钗坠入河中,不断变大,“恰好”堵住了那“河洞”。
“天河空余台有一洞,还望相助。”
又是一令传音箭,这次,是传给仙界天兵。
“走着,仙京大道场,我再赔你一支。”老翁道。
“嗯,这还差不多……”
那老妪见他豪迈,抖了抖袖子,有些快意的又说了一句:“白无双对出来你那两句穷酸诗了。”
“喔?”
“空余台上观,敬水万全山。”
“风起过两岸,仙殿望三烟。”
“哪个风?”老翁问道。
“山间之风。最为凌冽。”
“那也是瞎对……”
……
‘仙界。书大多数放在黄金红玉翡翠城中。其中,黄金城三百座、红玉城三百座、翡翠城三百座,每城各存书册一千二百万册,此为主。其余各宫各殿所存五百万余册,此为次。’
无字吐出几行小字来,用自己的身躯掩盖着金文,在庞大的宫殿下面显得弱不经风。
此处为红玉城中一座红玉宝殿,无需起名,仙界,只需看见红玉、黄金、绿翡,便知道里面都是藏书,想看书,就进去即可。
这里虽红占一大头,周围绿植鲜花也并不示弱,水中更有奇鱼戏莲叶,直教你不知看书还是看花,但进去就需用心寻书了。
千归兰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无字空白的书页,半身倚在一处红玉殿池外,不算广阔,也不算角落,假装看书。
此举并不突兀,他面前有许多仙男仙女边摇头晃脑地看着书边走路,有几个走着走着就不小心头磕头撞上了,再一不小心,就看对眼了。
十分具有书香气。
火凤躲在几颗红树上伪装,已经学会了仙界鸟语,熟练使用。这时,便要快些,在仙们发现火凤之前,烧穿仙界所有的藏书阁。
首先,要清楚藏书阁腹地,才好定夺。
“可是纯金、纯玉、纯翡翠打造的城池?”千归兰问道。
‘是,三仙殿说了,书中有的,书外也要有,黄金屋、颜如玉,都要有。’
“那翡翠又是……?”他又问道。
‘三仙殿又说了,红玉、绿翡、黄金三色,可构世间万色,书中千颜万色,书外也要有千颜万色。’
“有讲究。”千归兰迷茫地点点头。
手握书卷慢点头,半身斜倚红玉楼。好一个浊世清容的白衣公子,这下,便引了一仙过来。
“小兄弟,你看的这是什么书,我也去借一册去!”旁边有仙见他看得津津有味,向他搭话。
千归兰迟疑一瞬,未立即抬头。
‘天仙配’
无字提示道。
“天仙配。”
他脱口轻言出这三字。
说完,千归兰装作眼睛不适,抬起手,轻微地用手指尖揉了揉眼睫,也未抬头,还有些侧着,尽可能地挡着脸。
‘太刻意了,神仙身体不会不舒服’
千归兰默默放下手。
但那男仙好似全然不在意,毕竟仙界什么仙都有,就是要饭也十分平常。
他一只手的手指摇摇晃晃地指着天,另一只手摸着下巴,嘴角向下,笑得有些开怀得意,满面兴奋。
“这书我读了八百遍了,如今想来亦是回味无穷,我再去读上一读!”
说罢便走进红玉殿了。
千归兰忍不住随着目光飘进去,那男仙已经捧着厚厚的一本,旁若无人的读了起来,十分沉浸。
“天仙配是什么书?”他问道。
‘讲的是一对仙侣,八万年之间,闯过八千八百八十八劫,最后双双成神把家还’
“神仙也看神仙书?”千归兰又翻了一页无字,有些惊奇。
‘此书高居天界借书榜,久久不能下’
“下界之后我也看一看……”千归兰默默说了一句,他也想看看这是什么书,叫神仙那么喜爱。
‘小涅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烧’
无字默默提醒,它有些“急”。
千归兰抚上“小涅”那两个浮在书页上的金字,他们俩竟然这么熟了,连他都不知道小涅是谁!
无字抢占先机了。
“小涅……算了,这些书,总不能全烧,只烧那些错乱的书籍便好。”千归兰提点道。
‘三仙殿有强迫症,烧一些,比全烧完,更令他们气愤’
无字实事求是。
“我又不是为了烧书来的……”千归兰提醒道。
‘您就是来烧书的’
“……你只烧历史书类就好,那些传记、奇闻异录,都不用烧,本就是真假难辨,分不清对错。你知道要烧什么的,不要错烧了。”千归兰贴紧了书,小声告诉无字。
‘嗻’
这一字有些气到了千归兰。
“只烧纸,懂否?”他又告诫。
‘明白’
得此二字,见周围群仙没往这边注意,千归兰悄然合起无字天书,夹在胳膊下离开了这座红玉殿。
“小兄弟,这么快看完啦,《天仙配》可有八百万字呢!”
后面传来一声音。
是刚才那男仙瞟见白色身影晃动,暗想这书写的极好,一时半会定看不完,怎么走了?特意喊了一声,问他缘由。
“二仙成神,我便心满意足了。”千归兰回了一句,飘然几语,传进红玉殿里,并未回头,紧着步伐走了。
那男仙捧着书从红玉殿里面追出来,左看右看,已不见方才那位白衣仙使。
按理来说,只见那男子侧面,也未见其眼睛,一瞧是瞧不出什么特别。
但耳上双环却显眼,方才一抬手,青绿白金几枚戒指,环在粉白皮肉上十分瞩目,再加上,天上穿白衣的不多,一望四下便可知其位置。若是不见,便已经走远了,跟丢了。
他挠挠头,眼珠子上晃下晃,又倒抽几口气,回忆了几下那男子的脸,虽刻意避目躲闪,但仍可见其丰采倍常。
这样的仙,怎会不识天仙配的好呢?顿时疑惑不已,直泛嘀咕。
“八十万字的时候就成神了,还有七百二十万字呢,真是怪仙,最精彩的不看。”
他摇摇头,又回红玉殿去了。
拿起书台上的《天仙配》,一会捂嘴嘻嘻哈哈,一会抹着眼角泪花,连殿中上方充满了数不清的红火凤也没注意到。
怪不得他,都怪这凤。
这凤。
一,不烧到他身上,教他不知疼痛。二,不烧他手中的书,不毁了他在意之物。三,不烧出来乌烟瘴气,只烧出丝丝白烟。
如何停得下?
再说那仙。
一闻,以为是书的香气,怡然自得,令那男仙更加书兴大发。一听,身边大呼小叫,更配书中大劫小难,为其增色。一坐,身边来来往往、推推搡搡,更似书中幻海沉浮,如同在里面上阵斗法。
他眼睛是如何也离不开这书了。
男仙曾读过八百遍,只是这一次《天仙配》读来甚是有趣,从来未曾有过的激荡之感,读起来酣畅淋漓,双手颤抖。他手一行一行滑过去,一页一页翻过去,未曾停歇。
过一行,周围音声大上几分,更有钟声鸣起,翻一页,有几只手试图拉起他往外走,他一把扯开,眼不离书,起一章,有空中细灰进鼻子里,喷嚏了几下,也不耽误继续看。
无数字过去。
终于,看到了二仙成神处,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吹走书页上不知哪里飘来的飞灰,刚要翻下一页。
却又想起那句——“二仙成神便心满意足。”
心满意足。
这男仙体会了一番,有些新意,撼动了往下读的心思,他虽知后面七百二十万字更精彩不过,但他此时,已有了十分强盛的满足感,该去散散心了,空心回来,继续读。
这时,耳旁已经极静,也无书香,更无推搡。
倒是失了读书意。
他记下那章结尾的几行字——“求神不如求己,观神不如观己,成神不如成己。”
这句他尤为熟悉,正因不满成神,那对仙侣才有了后面七百二十万字的故事。
合上书,抬头望去,方圆几丈处,空无一仙,这倒也算了,取书的梯子碎成几节,几滩墨汁上飘着白灰,毛笔几支也瘫倒在地,墨条摔成两半,红玉台、红玉架也堆到一处去了,混着一些书,东倒西歪地布满了各处,更是给无瑕红玉盖上了一层白灰,伴有白烟缭绕。
红玉坚硬无比,碎不了、断不了,只是易蒙尘,像书一般。但红玉独独自己挺着,也挡不住旁边的都倒下了,显得一片狼藉。
仙界好久没这么乱过了。
那男仙想。
摸了摸头,触手一片碎末,定是那些不知名的白灰淋了一头,又站起来,咻咻咻,碎末顺天衣而下。
一时间,他不知是什么灰,骨灰?仙骨灰?这是多少个魂飞魄散才积了这么厚的一叠灰。
玉殿几处仍有脚印踩过,印在厚实的银色灰砂上,发出细闪,没见过这种灰。
若是仙骨灰,怎得他毫发无损?
他一脚踏上灰砂,走出红玉殿外,吸了几口气。来不及细看,放眼扫过去,处处都盖了一层“白雪”。
就是他刚踩过的那些灰。
左三百黄金城,中三百红玉城,右三百翡翠城,再加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宫殿,白烟飘飘,画出弯曲云线,都盖了一身白衣,银装素裹。掩没了能工巧匠精心雕刻的一切,只余厚灰砂。拱桥、闲桌,也灰砂一片。
水池也不能幸免,灵鱼挣扎着在泥潭里闯出一片天。荷叶被压得倒下去,灰砂留尽了,又起来,留住唯一一点绿色。
万灰丛中一点绿。
“何楚,你做什么去了?”
“看书。”何楚本能应道,未看清是谁,听得自己名字,便答了。
“真有闲心……”那仙道。
何楚又往前走了几步,凝视虚天,此时仙界,地为灰砂,天为火尾。那群火凤已经走了,朝着神界,留下一丝尾巴,告诉他们,到底是谁干的。
再配上满天异象。
他愣住,抓着书的手失了力气,《天仙配》落到地上,低头还未弯腰,灰砂已盖住整本书,书面那些描摹出来的灵动线画,皆被掩盖,只留两字,天仙。
何楚无心去捡,抬头低声喃喃道:“荧荧之火,离离乱惑。烟起,荧惑。”
音声不大,但逃不过仙家耳。
这才有仙松开牙关,放出嘴里一口鲜血,高喊:“烟起!荧惑!”
是为告知四方仙家。
何楚心静,不知是未从书中脱离出来,还是本就波澜不惊,面对这仙界异象,他心性半点也未受影响,心口也未涌上鲜血。
只是谁在他旁边又高喊了一次:“烟起!荧惑!”
众仙血混灰砂,气愤高盖恐惧。
这荧惑守心之兆,实为仙界第一次出现,可这是在仙界,这恶兆,本就是传下界的,自古以来,都是仙家传下界,还未有什么时候,反倒传给仙家传这荧惑守心之兆。
荧惑守心,夙之夭濒。
要是详说,黄金红玉翡翠,三方九百连城,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荧惑守心之兆,先说荧惑,再说守心,然后说那颗星,然后说恶兆……
若是简说。
就两个字。
早死。
早死!
早死之兆、早夭之兆、早亡之兆。
谁见了,都是咒你早早仙去。
可谁敢咒仙家早死?简直是仙家头上鸟拉屎,鸟活腻了,你要活腻了!
书灭时,众仙恐慌不解,这什么异象,竟先开始灭书,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就是最大的难!
直至尘埃落定,书几乎烧尽了。
天光乍现,白烟三连,红光满天,星象皆显。
一切明了了。
“烟起!荧惑!”
众仙高呼,又心性受影响,口口鲜血吐出,一口鲜血一口烟起,一口鲜血一口荧惑,躺着趴着坐着,就是嘴不肯停。以此表恨。
三仙殿仙使早已出殿聚首,只堪堪瞧见火凤尾,万事已成定局。来不及休整什么,就要告诉神界,仙界显兆,那就是神界大祸临头了。
三仙殿合力传这仙界天象给神界,再附上四个字——“烟起、荧惑”
有仙暗中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荒谬绝伦,搞不清楚这场火谁放的,她誓不为仙!
众仙狂叹了几口气,这下,找回来一些场子,仙界不知给凡界演化了几次“荧惑守心”之兆,这下给神界传了一次,哪怕自己家被烧了,还被咒早死,也值了。
三仙殿三主仙,兜帽加盖仙身,也游到群仙里,高喊:“烟起!荧惑!”
天仙受劫,天神莫逃。
烟起!荧惑!(谁放烟咒早死……)
左三百、中三百、右三百,三根香点上了,众仙您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天仙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