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最懂得杀生,他们把叶上的螳螂碾碎,见那些虫豸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柳玄青心说自己与这些小东西也没什么区别,他连饭都是吃不饱的,是这些弟子的杂役,好这些弟子没看到自己,能不被打扰的载着他们的吃食。
他无父无母,陆远从山下捡来他时,恰好他手上缠着布条,上书“柳玄青”三个字,应天宗认定这就是他的名字,给他一口饭,把他养活大了。
柳玄青倒并不感谢陆远突发的善心,他宁愿在襁褓中就饿死在山下。
应天宗十五年,柳玄青虽挂了“弟子”之名,做的事情和杂役并无区别。
仙法道术,不是他能染指的事物。那些弟子见柳玄青无父无母,开始骂起他“小杂种”,他们喜欢看柳玄青发怒的样子,这样就能借着由头对他拳打脚踢。
在应天宗这些修道者眼里,普通人的尊严和命实在是不值钱,柳玄青只能从可能是父母写给自己的布条上找回些许安慰。
送过了饭,柳玄青偷偷到丹堂寻找陆远,丹堂的弟子见到他,鄙夷的神色毫不收敛。柳玄青早已习惯,他奉上灵石,弟子眼中顿时闪过贪婪精光,这才终于放行。
显然应天宗已经烂到根上,修行者耳聪目明,丹堂的交易怎会不知,然而陆远忙着求仙问道,对其他事情不管不问。
丹炉向外冒着缕缕青烟,陆远坐定在丹炉前纹丝不动,听柳玄青的诉说,不过是杂役挨了欺负。
一个弃儿,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
陆远料定事事不关己,沉声说:“修道先修心,这是磨炼。”
这番话让柳玄青喘不过气,他活到现在不过一十五载,往后还要磨炼多少年,被欺侮辱骂多少年?
修行者都夸耀陆远心地善良救了个没人要的弃子,好一个弃子!在应天宗做杂役何尝不是弃子的命,这群修行人却还当作是施舍。
柳玄青暗暗攥紧了写着他名字的布条,到头来他寻陆远的帮助,也不过是白费力气。
恰是那天,一道剑气削开房门,撞在丹炉之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玄铁做的丹炉也难以承受这一击,被打了个七零八碎,轰然炸开。
火星四处迸溅,柳玄青赶忙翻滚身子退避,惹得一身灰。
陆远的法诀掐得及时,这才没被炸毁容貌,但他衣袍却也蒙上一层黑灰。
烟尘缭绕,外面慌张的弟子忙着呼喊。
“师父丹炉炸了!”
“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快叫师叔来看看!”
这些细碎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倒也没人真的的关心陆远死活,叫喊半天也没人敢踏进这里一步。
柳玄青知道来人厉害,找了个遮掩藏下了。
“哎呀,师兄。”浓尘里走出个放浪男人,他发丝和脚步乱得如出一辙,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别来无恙啊。”
柳玄青看得诧异,陆远哪来的师弟?
再观陆远神情,那副冷淡的表情已经变了,眼睛阴鸷的像要吃人。
“沈昼。”
柳玄青听过这个名字,陆远叫沈昼妖道,痛斥他使用的是邪术。可他陆远又好到哪里去了,报应来得太快,见陆远受罪,柳玄青恨不得鼓起掌来。
“是我,师兄还是火气旺盛,想来心性还需要磨炼。”像是在看一件玩具,沈昼的眼神漫不经心。
柳玄青突然觉得好笑,涉及自己的利益,这老家伙倒是不装了。陆远罩在身上那副仙人的皮相,被突然到来的沈昼狠狠剥下,还踩上几脚。
“那时我远远一望便知道师父不好招惹,却是比陆远老头子好上许多,能拜入师父门下实属幸运,是你让我吃上了第一顿饱饭。”柳玄青语气淡然,握着沈昼的手不敢放开。
沈昼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怎么看都觉得太过肉麻。
“现在顿顿饱的日子里,也开始回顾从前了。今天什么日子,让你决心同我叙旧。”
“为了让你念念旧情。”柳玄青老实答到,“你说我从未找过你,实在太冤枉弟子。是你在躲着我,我得到消息总是最快赶来,我的好师父,还是你脱逃的手段更胜一筹。”
沈昼挑眉:“听说你已经习得弦山柳氏正统,我见你的功法已然陌生,怎好相认。”
少年时,沈昼也曾拜入应天宗,但他惹出事端,随后便叛逃出外,成了个外道散修,就连浑身的功法也是自己的悟道。
他倒是没动过收弟子的心思,柳玄青主动撞上来实属意外,索性就把能教授的都传了下去。
一招一式,柳玄青都是照着沈昼学的,可现在尽是弦山柳氏的风采,只有从微末处能看出沈昼的传承,沈昼教习时掏心掏肺,不可能毫不介意。
“撒谎,你不认我除了不想要我,还能有什么原因呢。”柳玄青眸中委屈更甚,“分明你……最偏向我,不会不要我。”
他倒是占了上风。
沈昼想,自己总是能把身边的人教得牙尖嘴利,想来如今的柳玄青是受不到什么气的。沈昼伸手摸了摸柳玄青的脑袋,这傻小子不再像以前那样躲开或是扭过头去,只是安稳的承受而已。
曾经柳玄青真是又蠢又笨,见到鸾鸟也不识得是祥瑞之兆,戒备地执起匕首。
十年的时光对修行者来说就是一瞬,沈昼却总觉得以往的记忆太过陌生,以至于同现下有些割裂。
鸾鸟高歌,乾坤社稷图现世,引得诸多修行者关注,可这般混沌初开的法器到了谁的手里不得而知,那“社稷图现,则天下安”的预言一直未曾实现,人间界战乱迭起,纷争不断,皇帝诸侯不可依靠,只能叩拜仙门。
弦山柳氏能维护一方平安已是实属不易,沈昼曾在各个酒馆中流连,听到不少柳氏美名,少不了柳玄青在其中出力。
重逢的几日中柳玄青尽然忙碌些要事,沈昼也是不闻不问,他们心照不宣不去提及某些事情,直到柳玄青喘着粗气从梦里惊醒,双手像溺水之人抓住他唯一的师父作为浮木。
月光凛冽,窗子开了个缝隙,沈昼的皮肤被流入的月色照得惨白,像没有生气的假人偶。
“梦见什么了。”沈昼发问。
柳玄青口舌干涩,张口闭口说不出一个字,他慌乱的触碰沈昼手腕,能摸到脉搏。又急忙把耳朵贴在沈昼胸口,也能听到心跳,于是混乱的呼吸声才逐渐变得平缓。
梦魇是柳玄青的老毛病,他向来心里压着事情,不像沈昼这般没心没肺。从他的梦里,沈昼知道他在呼唤父亲母亲,偶尔也会在梦中泄露上应天宗的复仇大计。
徒弟梦里的事只有他这个当师父的知道,柳玄青睡着的时候沈昼总是要在旁边看护,平息青年遭磨砺而产生的莫大的恐慌。
柳玄青慌乱的投入沈昼怀抱里,就像十年前。
沈昼有节奏的轻拍他的后背:“多大人了,我不在的日子你怎么过的,总不能被下人听去了你慌乱的声音,指不定街头巷尾就出了传言‘柳道君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半夜都被惊醒’……那多丢人。”
柳玄青用头在他怀里乱蹭:“我不怕那些东西,没人敢传弦山柳氏的恶言。”
这话出来让沈昼唏嘘不已,只要身后的依靠靠谱,他的小徒弟都不用费心太多。
“早知道你是弦山柳氏的人,我就不费心思花灵石供养你,把你往柳氏门前一放,他们族长就眼泪汪汪的出门迎你了。”沈昼打趣道。
“同样,我跟着你也没受过委屈。”柳玄青补充着。
沈昼当这些是场面话,谁更有能耐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你还学会了替我找补。”
沈昼是什么,应天宗的道法都没学明白就叛逃的邪门外道,修行者都管他的术叫邪术。
如果柳玄青是普通孤儿,他们两个说不定也能找个山头开宗立派。然而命运总是好笑,把柳玄青这个苗子和弦山柳氏牢牢绑在一起。
这下沈昼和柳玄青就不再是最亲密无间的,他们连命运都不能选在一处。
柳玄青沉默不语,许久,他才抬起头看沈昼的脸。
那张脸比记忆中的要憔悴许多,也消瘦不少,沈昼的脸上甚至没什么多余的肉,骨骼明显得吓人。
“你从没让我委屈过,不管是教训那些欺侮我的弟子,还是找上应天宗去打败了陆远。我只求师父别把我推开得太远。”柳玄青心中涌出一股忐忑,他忽然有些摸不透沈昼的态度。
柳玄青伸手抚摸沈昼的脸,有皮肤的温度,但又不会太温热。
沈昼任他动作,默默看着他的眼睛。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柳玄青问,又很快自己答道,“当然是真的,我见过太多假的你,他们知道我要找你,下了陷阱。”
“你都信了?”
“只有真正的你能骗到我。”柳玄青说,“你被剑阵穿身,我见你鲜血汩汩,毫无生息。可你还活着,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的师父……你让我好生苦闷。”
柳玄青太久没宣泄情绪,种种情感竟无法言说,他扯着沈昼的发就这样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沈昼笑得有些发苦,他也想向柳玄青和盘托出,但其中好多事情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他言说,心中的酸涩不是伪装,沈昼就像是中了什么术法一样,一句话不敢多说。
“早点歇息,你太累了。”沈昼在他额头一点,送他进了梦里。
柳玄青对他毫无防备,此时全身的力气卸了躺在沈昼的怀里。
月光依旧沉静,似乎很多事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但未来要面对些什么东西,沈昼也没有思绪。
他缠了柳玄青一缕发丝到手上,沈昼只有在小徒弟睡下之后才放纵起自己的想念。
柳玄青的样貌是一顶一的,他父亲的身份是个秘密,但母亲嵯峨仙柳娥的美貌人尽皆知。少年时期没吃过饱饭,怎么看都和瘦猴一般丑陋,应天宗的修行者也没发现他和弦山柳氏的家长长得有多相像。
等沈昼猎来野兽把他喂饱,事情就截然不同了,越发出挑,与柳氏家主柳尘有七八分的相似,这才有人将柳玄青和弦山柳氏联系在一起。
沈昼抚摸着小徒弟的脸,前半生太过不顺,后半生平顺安康便好,却似乎没那么容易。
奇怪的影子落在窗户上,又很快消失,那是四肢极纤长名为纠纠的兽类,它们和鹿一般灵巧,却长着人一样的脑袋。
然而这种动物却并非本地原生,柳玄青的这座宅院在离弦山不远的地界,柳氏庇护下,此地民风淳朴,本来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直到十年之前随着乾坤社稷图现世,这里凭空多出了名为纠纠的兽。
纠纠已是良兽,虽容易受惊攻击人,但好在不与之直面冲突,就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然而人间界各处也开始异象频生,比纠纠更为凶狠的魔兽更是在世界各处开始染指人间界。
这一切恰恰发生在乾坤社稷图现世之后,在预言中保护人间界的神器出世便无人知晓其下落,平白多了许多魔兽。
十年前,沈昼与柳玄青无意之间唤醒鸾鸟,却被埋伏着的应天宗诸人逼上绝路。
沈昼使剑,却也有些厌烦剑。
陆远倒是钟情用剑作为武器,本命灵剑作为阵眼,数万柄辅剑悬空,这股浓烈杀意要杀的不是沈昼,而是柳玄青。
利刃当空,沈昼赶忙送走柳玄青,以血肉之躯接了无数的剑刃,痛楚与凌迟无异。
一命抵一命,沈昼死在那一夜,死于剑阵穿心——原本是这样的。
十年后的沈昼把没有血色的手握紧,又展开,他至今仍在找寻问题的答案,本该死去的自己,为何从血泊之中毫发无伤的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