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将亮未亮,秋末的风在清晨更显寒凉,果园山顶上,女人裹好沾满露气的薄棉袄,用借来的铁铲在新鲜的土坑里埋呀埋,埋出一个小坟包。
她的技术不比专业人员差,埋好后,她用裤腿不过踝的脚在坟头结结实实踩了两回,算不上保暖的裤子款式陈旧,像家中老大穿不下再过给老二的。
做完这些,她回到林子里,有借有还的把铲子放回了一个胖子身边,看着两位有着婴儿般睡眠的人,她伸出黑布鞋在泥地上化了一条边界线,便安然离去了。
林子里信号不好,她将手机翻来覆去的看,消息界面仍就只有那两句话:
【到沛甘村了记得回我消息,我已经叫猫托儿在那边等你了】
【别一个人行动,金宅的鬼域危险系数比你想的要高】
她揣回手机,心想自己换了个模样,就算曾经的队友来接应她,估计也认不出人,反正这里没网,索性就不回消息了。
出了林子,脚下是土黄的山路,这里矮山相连,不是本地人走不惯这些路,她穿梭其间,步伐稳健,秋末的枯叶在她身后扬起,不出多时,她已沿着来时路返回田间。
由于清晨露重,她脚底的布鞋不再干净,路过一口静谧的鱼塘时,她便在田坎上沿途刮泥,还借水面看清了这副躯体的模样。
没有特别惊艳,短头发,灰头土脸的,或许跟刚从墓里刨出来有关,但细看之下五官立体,不像本地人。
沛甘村依山而建,村中老一辈的大多没有进过城,一生都扎根于此,所以要找到金宅并不难。
“欸!大婶起这么早干活吗?”远远的她就看见一块菜地上有人在劳作,于是快步过去,虽然不认识却也轻车熟路的打起招呼来。
大婶头上系了一块花布,青灰色的天底下隐隐能瞧见有人靠近,她应了声:“你也挺早的。”
“赶路嘛,从城里来的,想问一下大婶知不知道金家在哪?”
大婶用衣袖拢了拢眼睛:“金家?你是金家的亲戚吗?”
“是嘞。”
“哦,最近是有挺多亲戚来找他家的,你往那边走,能看见一座大宅子,门口还有两个石狮子的就是金家了。”
她朝大婶指的方向看去,点头:“有劳大婶,我再打听一件事,他们家最近有出什么事吗?”
大婶听了,缓神道:“具体不晓得,总之金老二的媳妇也死了,前天在屋里挂的白花,我们这些个算不上邻居又算不上亲戚的,只能听别人怎么说,反正,大家伙的意思差不多是……他家有脏东西。”
“这样啊,那金家就没找人看看?”
大婶杵着锄头,又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起来:“我咋知道,你不是他家亲戚吗?”
“……是这个理,那就不打扰了,您忙。”
待她走远后,大婶一个锄头抡进地里,越想越奇怪,又找不出缘由,只好自我安慰:“清早把晨的没睡醒,把外地娃儿看成金老二的媳妇了……”
顺着大婶指的方向走去,过了几家砖瓦小院后,视野开始狭窄起来,土路上稀稀拉拉铺着许多黄叶,石榴树在这里种成了园,她从树林里走出,罕见的出现了一条水泥路,她抬头,正是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守在前方。
大宅到了,宅门上还有匾,大概是很老的年代保存下来的,门匾上的字有些掉色,但依稀能辨出一个金字。
门口的石狮子被系了两朵大白花,大门正敞着,她扯了扯显短的花薄棉衣,往屋里走去。
和她印象中的其他老宅建筑差不多,刚进门就有一片宽敞的院子,种树、摆石桌、养水缸。石桌标配了两张石凳,桌子上还刻着棋盘;水缸落在院子围墙的一角,里面似乎栽了花,但已枯萎看不出品种。
过了院子就是正房,两侧围有厢房,房梁上挂着白布条,大致一眼便能看到这些。
“你好,这边登记一下。”
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旁边坐着的记账先生喊住了。
院子里人虽不多,但因着气氛沉重,几乎没人闲谈,所以有谁说话了一定会引来众人的目光,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嗯……金老二的媳妇的亲姊妹。”
账房先生一听,抬头扶了扶眼眶:“没听说金泉勇的媳妇有姊妹啊,不过,你跟她长的倒是很像。”
她点头:“是嘞,一家人嘛。”
账房先生不再多问,指着桌角上的二维码说:“人情钱扫这里,节哀啊,记谁的名。”
她低头扫码:“记我姐姐的吧。”
“支出贝到账,三十六点八元”
账房先生在本子上记下:黄薇,36.8。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她讪讪一笑:“我就这些钱了……”
金家客人的视线随着她进入院子后,迟迟不肯收回,她不太习惯这么多人的注视,只好贴边走,用余光搜索猫托儿的身影。
队友的目的地也是金家,按照时间来算,猫托儿会比她先到一步。
院子不算大,绕了一圈没找到人后,她准备往正房走,那里面倒是已经坐好一桌喝茶的人了。
她路过水缸,周围突然骤降的气温让她下意识拢紧衣服,但还是被一阵寒风滚进脖子里,冷得她直冒鸡皮疙瘩。
“你站住!”
这时,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个声音,将她叫停在水缸旁。
“你是黄薇?你居然还活着!?”
一句黄薇,像是触犯了什么天条,整个肃静的院子里倏地闹腾起来,她听见来自四方的闲话。
“谁是黄薇?”
“金老二的媳妇,你今天要吃席的对象。”
“可房里摆的是金老二啊。”
“哎,你不知道,金老二是黄薇克死的,黄薇死后家里不让摆她的位置罢了。”
“那她怎么又出现在这儿?”
说话的人从她身后走出,扒过她的肩膀,仔细打量起来:“还真是你,你怎么活下来的,你是人是鬼,难不成你死了还不肯放过我们金家吗?”
那人穿着一身厚实的白孝衣,头上绑着一截白丝带,看模样十分年轻,但神态躁郁,透着一股不好说话的气势。
一位同样年轻的黑衣男人走上前来,拦住欲要发难的女人:“霍生姑姑,人死不能复生,她怎么可能是黄薇那个女人。”
霍生推开挡在前面的手,指着她说:“不会有错,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我挑的,我能认不出衣服吗?家里果真有脏东西,霍正祥,你快去叫奶奶过来。”
男人一走,院子里愈加热闹起来,言语间都在讨论黄薇,唯有“黄薇”正主站得稳稳当当,一声不响。
来之前她就想好了,自己这张脸肯定会被金家人认出,所以她干脆不辩驳,就顺着他们的思想走,他们希望她是黄薇,那她就是黄薇,他们若说是看走了眼,那她也认,最坏不过被当作还魂的鬼,扫地出门。
院子里的人吵吵嚷嚷,惊动了坐在正房喝茶的几位长辈,正房大门没关,从她的方向看去,虽有物件阻碍视线,但也能看见右边木椅上的两张侧脸,一张白如玉璞、美的不可方物,另一张倚在靠背上,仰头假寐。
听闻院中有死而复生的人,两位也探头朝门外望去,她和假寐的男生对视上,这才找到了猫托儿。
正房内,坐在上位的老人家握紧四脚拐杖,在地上连跺两声,她唇角颤抖,眼神已经不大清明,语气愤恨道:“她还有脸回来!我们金家不认这个儿媳妇,我管她死没死,现在叫她滚!”
坐在左侧上了年岁的男人见她气性上头,便起身走过去安抚后背,劝道:“老太太别激动,当心伤了身体。”
厅内两侧各有一张招待客人的中式茶几,虽有磨损,但成色尚佳,正对着大门的墙下也有一套太师椅,老太太就坐在椅子上,费了好一番力气,才颤身站起来:“黄薇克死了我的三个儿子,她要我金家绝后,她应该下地狱!还回来做什么!”
金老太吼叫的厉害,这些后辈劝说不住,只好搀扶她往院子里去。
靠在椅子上养神的卷发男人虚着眼,视线目送老太太离开屋子后,便展开四肢拉伸筋骨,语气慵懒道:“璇姐,死而复生哇,稀罕事儿。”
他用骨节分明的爪子拍了一下身旁端坐的女人,那女人把拉链提到冲锋衣的最顶端,立领遮去了半张脸,只留一双精明的眼在外面,她毫不客气道:“好奇心害死猫。”
虽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已经先他一步走出房门。
男人不屑,费劲扯出一抹笑,软骨头似的摇摇晃晃跟在她身后:“求之不得~”
在两人闲扯的功夫下,老太太已经看到了黄薇的身影,她举起拐腰也不弯,腿也利索了,三步并两步的赶了过去,连搀扶他的后辈还要小跑着才能追上她。
“贱妇!”金老太二话不说,上来就用拐杖指着她鼻子骂,“你个贱妇,还敢出现在我面前!看我不打死你,给我那三个可怜的儿报仇!”
拐杖在空中来回舞动,老太太的身形也摇摇欲坠,但始终不肯泄力,势必要给黄薇这个女人一点教训,她不顾周围人的阻拦,将四脚拐直直戳向穿花薄棉袄的女人。
女人身后是口水缸,她本可以躲开的,但看老太太拐杖的弧度实在危险,她若直接避开恐怕老人家会摔进缸里。
这样一想,拐杖在下落的空闲里,她便撤步悄无声息的将一口半人高的水缸,向后撞动几分。
沉重的缸体在地上划过一道细微的挪动痕迹,砸落的四脚拐杖正好卡在了缸口上,老太太倚着拐杖,堪堪站稳。
她弯腰,扶缸:“哎呀,好吓人。”
这一幕被后来的两位年轻人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