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万万那双温柔和慈爱的眼神。
楚千繁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时候的自己,还没有成为指叶斋的细作。
世态炎凉,诡谲多变,前一刻还笑脸相迎的人,转头就能为了利益背叛、扭曲,捅你一刀。
她见惯了人心险恶,早就将情感看得很淡。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净是胡扯。男女之情,哪有什么生死相许?
但傅字简做到了,他倒在血泊之中,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万万的脸上,指尖已发紫。
他的动作很轻柔,声音很微弱:“这些人很凶……万万,别害怕,你先去吧……”
他的眼底充满了悲伤,即使在二人周围,尽是持刀的蜂卫,也不肯将目光从爱人的身上挪开。
等到万万带着微笑,呼吸长绝,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之后,傅字简仰面长啸了一声。
忽然嘴角沁出口血沫,惨白的脸上落满了血雾,“生同衾,死同穴……”
阁主伸脚一跺,将他们二人十指相扣的手骨彻底踩碎,傅字简却颤着牙齿狂笑。
……
此后数年,这声惨笑就像是白纸上的一点浓墨,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楼沐风待她极好,一听说琳绣坊出事,急得跪在父亲房前,求父亲接纳她,更不惜受家法惩戒,以至于晕倒,也要凑足万两白银替她赎身。
这让她再一次想起了万万,想起了傅字简。
可现在……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长眸微敛,柔弱的眼波之中,平添了几分决然。
黑雪长嘶一声,马蹄缓缓停下。
抬头便见中间横匾高悬。
栖寰山庄。
守卫认得她的脸,自然也就不再阻拦。
楼沐风回来之后,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几天都不怎么跟她说话。
这倒给了她充足的机会可以给指叶斋传递消息。
转眼一个月过去,送出去的纸条愈加简短,到最后只剩下“无事”二字。
这日收回手上的批示却比往常长了些。
难道有什么新的指示?
楚千繁将字条展开,是阁主忍无可忍的几个狂草:“你报平安呢?”
楚千繁咽了咽口水,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阁主怒发冲冠的模样。
她很快回过神来,却似野兽扑食一般将字条投入一个铁匣子中,点燃,烧成灰,灰烬之中隐隐有沙砾般的颗粒,却是玫红色的。
凝血丸磨碎,制成纸张,用来给玉狐传信,也用来缓解她们身上穿魂游脉针带来的痛楚。
穿魂游脉针不是毒针,而是刑具,是阁主独创的一种刑具。
“穿透众生魂魄,游走于经脉之间”。
针身极细极长,肉眼极难分辨,若说这世间最细的东西是牛毛,那么穿魂游脉针就要比劈开的牛毛还要再细些,就算是头脑最灵活的人的指尖也难以拈起。
从井宫决斗场之中幸存的人,可留得命在,编入各部,但身上都会被打入穿魂游脉针。
这针见肉生根,进入体内之后,又会随着血液流动窜行于全身各处,有时牢牢钉在骨骼关节之中,有时又在五脏六腑中畅行无阻。
与其说是刑具,倒不如说是条恶心的虫子,发作时犹如万蚁钻心,让人痛不欲生。
而如果想要缓解痛苦,只有两种办法。第一,解铃还须系铃人,便是由阁主出手,将穿魂游脉针引至表皮;第二种,则是定期服食凝血丸,抑制血流涌动,让穿魂游脉针的速度趋于平缓。
楚千繁舀了一点水,倒入铁匣子当中,然后再用玉棒捣了捣。那些颗粒只是半成品,和水后,还需揉捏成团,晾干,方可服下。
但这次的药量分明不足一半。
“怎么这么少?”她身躯一震,很快就明白了阁主的意思。
这是催促,也是警告。
有道是“女追男隔层纱”,楼沐风不来找她,她便自觉主动去纠缠纠缠。
“沐风,该喝药了。”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侧身用手肘推开了楼沐风的房门。
楼沐风斜眼瞧了瞧楚千繁,门外的风让他觉得身上直冒寒气,于是嘱咐了句:“快把门关上。”
楚千繁依言照做,然后坐在床头,捏着汤匙,一勺一勺地将汤药送到楼沐风口中。
阁主教给她的,向来都是“机会应由自己缔造”这样的道理。
于是她在楼沐风的饮食里动了手脚,病来如山倒,楚千繁便不辞辛劳地日夜照顾。
这招很是奏效。喂完药,楼沐风靠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千繁,任由楚千繁为自己擦干嘴唇,眼底情绪暧昧不明。
生病的时间不可太长,否则会惹人怀疑。所以那无色无味的药粉,楚千繁早就处理妥当。
就在她打算采取些什么行动的时候,楼星盟浑身是血地回来了。
他带回来一块玉璧,一块八马并驱才能勉强拉得动的“庞然大物”。
而他身后,还站着一名女子。听他们对话,好像是叫黛祎雪。
在指叶斋,她只是个品阶低等的玉狐,虽不能像金狐那样随意进出巨月楼浏览卷宗,却也不算孤陋寡闻。
至少到目前为止,江湖上并没有黛祎雪这一号人物,不过,楼星盟带回来的那块充满了玉璧,她还是认得的。
那是珏教圣物,“兰祭翠壁”。
兰祭翠壁有延年益气、舒筋活络之功,还可令濒死之人一息尚存,已死之人肉身不腐。
楼庄主早年打拼,留下一身病痛,虽于性命无碍,却也常令他辗转难寐。
楼星盟苦求教主多日,请求教主外借宝物,教主均不为之所动,只得作罢。
孰料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数百名蒙面黑衣人围攻珏教驻地蛇篁岭,全教上下一心抗敌。但敌我力量悬殊,教众死伤惨重,关键时刻,楼星盟去而又返。
他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栖寰山庄的心决“合纵连成”教给珏教教主黛皓。这是一套蜉蚁撼树的心法,可集合众人之力击溃贼首。最终珏教以少胜多,挽回败局。
第二件,是在黑衣人挟持教主之女黛祎雪时,不惜自断一臂筋脉,引得对方放松警惕,而后仅凭左手剑法就擒获贼首,将其斩杀。
就凭这两件事,珏教教主心悦臣服,自愿奉出宝物。
楼星盟那时已伤重难行,黛祎雪便理所当然地一路陪同,护着这位救命恩人。
当看到黛祎雪第一眼时,楼沐风的目光就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其实别说是楼沐风了,就算她同为女子,也要感叹一声:世上竟有如此绝色的美人!
她清冷、飒气,简直比几位金狐姐姐还要美丽。
楚千繁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向前一步,挡住了黛祎雪纤柔娇弱的身躯,也阻断了楼沐风看向她时微微出神的视线。
这日之后,楼沐风还是天天来看她,只是整个人变得阴恻、沉默了不少。
勾起男人兴趣的话题有很多,楚千繁挨个聊了个遍,楼沐风也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有时甚至始终平静,一言不发,只专心看着手中的舆图。
楚千繁一咬牙,白生生的手臂缠了过去,楼沐风却似躲避毒蛇那般跳了起来,“你给我出去!”
陌生的气息自楼沐风身上传来,楚千繁微愕,那是一阵特制的熏香味道。
她开始自省。
是不是自己终究是老了,这些手段已经过时了?
……
转眼已到腊月十三,正是庄主楼世渊的生辰,庄门外车马络绎不绝,礼单冗长,宴席上宾友满座,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江湖中人敬重楼世渊,不仅因其年少成名,武功高绝,一手绝世轻功步青云就出神入化,宛若龙飞,让许多武林同道望其项背。
更因为他虽为武痴,却能在破除执念后定居塞北,建山庄,立门派,踞边关,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
庄主楼世渊已年过半百,两鬓霜白,却仍是意气风发,即便是这样的风雪天气,一碗烈酒下肚,浑身真气激荡,热气勃发,便解了衣衫纽扣,胸口大喇喇地敞着。
丁管家温言劝道:“庄主今日寿宴,待会宾客祝寿,敬酒的岂会少?现在还未开席,还是少喝点吧?”
庄主摇头,似是有些醉了,仍道:“无妨。”
外院,满风湖中波光粼粼,湖畔及各处楼阁之中另开了百席,供各派弟子宴饮。
而能入得此间的,自然都是各门各派中颇有分量的人物。
他们之中,一言不发、仙风道骨者有之,怡然自乐、闲坐品茶者有之,却有大部分是在悄悄议论。
丐帮弟子人数众多,混迹市井,消息灵通,兰祭翠壁一事短短数日就传遍了武林。
不少门派为了一睹这奇珍异宝才不远万里往塞北而来。
但更多的,却是因为楼星盟。
——不是说楼星盟不学无术、平行不端么?
栖寰山庄举才唯贤,弟子年满十三岁时,便要上擂台比武,接受考核。七年前,楼星盟与楼沐风两兄弟从众弟子之中脱颖而出。
但楼星盟品行不端,求胜心切,竟鬼迷心窍在楼沐风兵器上动了手脚……楼庄主正是因此对他失望透顶,才把他逐出山庄,怎的如今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