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鸣芙堡是段家的天下,那么乌桥镇则不属于任何一方派系。
乌桥镇就在鸣芙堡以南,占地不过一二顷,距离名闻天下的纪遥山谷还不到二十里。而这里三面临江,若想出去,就必须经码头走水路顺着乌桥江而下。
总之,这日,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刚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马车在泥泞的小路呼啸驶过,马蹄溅起了一朵又一朵灰扑扑的泥花,染在姑娘的罗裙上,惹来一阵叫骂。
江上停着一艘乌篷船。
楼星盟将马车驶向码头前的乱石河滩,缰绳丢给梅小幽,马车还没停稳的时候,他已经抱着楚千繁飞身落入了船舱。
“劳烦船家,去纪遥山谷!”
船家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他正躺在船头呼呼大睡,将草帽盖在脸上小憩。
“谁呀,不知道我赵十条的规矩么?”
船家姓赵,早年是山上的土匪,不管是底下的弟兄还是绑来的“客人”都喜欢管他叫赵匪。
但现在,乌桥镇的镇民喊他“赵十条”。
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身上伤疤棋布。当然,他自己并不觉得这些刀口恐怖,反而十分满意,认为这是一个男人闯荡江湖多年,混得不错之后留下来的“勋章”。
有十处深可见骨的刀疤最让人津津乐道,其中一条,让他的左腿至今还要十二个时辰接连不断地贴膏药止疼,另外两条,则让他不能大声咳嗽,更不能大声说话。
不过,他这人脾气急,所以乘船的客人总能看到他用最凶狠的表情说着最温柔的话。
这些伤曾经危及性命,但他不后悔,因为这是为了保护村民而受的。
不知是哪个腌臜的江湖组织,专挑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下手,他以一敌百,救下了那些孩子。这里的百姓为了表示感谢,就把镇里唯一的一条船给了他。
他对自己产业立的规矩就是:就算生意再好,一天当中最多也只拉十此客,只载十船人。
不巧,今日早就够次数了。
“对不住客官,一个时辰前,这里就已经休船停舶了。”赵十条翘着腿,慵懒地把手一摆,“您几位还是明儿再来吧。”
他刚要把手收回去,手心就多了一摞银票。
“这是双倍的价格,若是不够,在下可以再加!”
“给钱?给钱也不好使!”他睁眼,“规矩就是规矩……”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
这确实是他从业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
渡口来往客人众多,乃是乌桥镇联通外界的唯一通道,若是今日心软多拉一船客人,后面的客人便会觉得,既然能多拉一趟,为何不能轮到自己,为何不能多拉第二趟?
总之,若是心慈手软,难免成全了这个又得罪了那个,客人们总归是会愤愤不平。
他受伤之后定居在此,生活一安逸,身体也就随之惫懒下来,于是规定了一天只跑十趟来回。
船钱也涨了,客人也少了,拉完回家,快哉快哉。
却听那人语声一沉:“我们有人受了伤,急需过江求医,若你执意不肯,休怪我不客气了!”
哟呵?敢惹事儿?
赵十条眼睛不大,看人的眼光却很准。
那人身量修长,气宇不凡,想来是个年轻人,顺着他刻意压在得很低的斗笠帽沿望过去,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正斜挑了眉头看怀中的女子,满脸焦灼。
他认得那双眼睛。
楼星盟。
原来是这小子!
“好嘞!”赵十条嘿嘿一笑,颊边鱼尾纹当即显现出来。
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路见不平,出手相帮乃是常事,斤斤计较之人付出之后,或许执着于他人如何报答。
但豪迈豁达之人哪怕为此受伤流血也毫不在意。楼星盟没认出赵十条,赵十条可不会忘了楼星盟。
长长的船橹淹没在粼粼的波光之下,船身轻轻摇晃,圈圈层层的涟漪在乌江水面上徐徐荡开。
乌江很大很宽,要从乌江镇去到纪遥山谷,就算是顺风的话,也需要至少半日的时间。
楼星盟兀自盘腿坐在船尾,自行吐纳调息。
梅小幽则在船舱里守着楚千繁。
此寒冬已去,春意渐浓,风时不时拂过,船行摇晃得久了,给人的感觉就像听着寺庙里的老和尚念经那般。困意就像沼泽悄无声息地将他缠裹,不知什么时候,梅小幽撑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在时而抬起时而耷拉的视线之中,他好像看见楚千繁靠在软垫上的脑袋微微抬了起来,两片略显苍白的嘴唇嘤动。
他大喜,马上起身,凑过去俯耳细听,便听到一句急切又委屈的——“水……水……”
“好,等等啊!”梅小幽边点头,一边拐了张陶瓦飞奔至船头。
那里的水更清些。
梅小幽正要弯身,赵十条摇头道:“我看这姑娘身子太弱,受不住这江水的寒性。”
梅小幽想了想,觉得这船家言之有理,为难道:“那怎么办?”
赵十条一指楚千繁身旁,道:“我那矮桌底下还有两坛酒,如若不嫌弃,且先对付着吧!”
楚千繁神志尚清,浑身却疲软不听使唤,便在梅小幽帮助下,昂头饮下一小口,入口只觉喉咙发辣,不禁蹙眉。
楼星盟这时运功已毕,睁开眼便看见楚千繁“生龙活虎”地在饮酒,心急之下冲上前来,双手扳住她的肩膀:“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极为压抑,甚至可以说是七分温柔三分恳求,但眼睛却深如海水,酝酿了种逼人的杀气。
楚千繁身子经他这么一晃,脸色登时煞白,想要开口说话,却早已发不出半点声音。
过了会,便见楚千繁好似喘不过气来。她颤着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与此同时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入火海。
楼星盟不禁一怔,他们从钱庄千两白银失窃案查到如意赌坊,又从如意赌坊查到陈四,最后才查到封驰地牢所在地,想方设法偷偷潜入,这才把楚千繁救出来。所费心血良多自不必讲。
何况义父寿宴当夜真相到底为何?心中种种疑团还要她来解答,不可能让楚千繁就这么死了。
当即伸手覆在她背心之上,丹田中真气引出,顺着身躯自下而上行至掌间,源源不断地传入楚千繁体内。
约莫一盏茶功夫,楚千繁面色好转。
楼星盟呼气稍松,心中宽慰。
但自从把她从封驰手中救出来,楚千繁就一直昏迷,到得今日终于醒转。
都怪他刚才一时心急没有注意楚千繁的身体状况,明明差一点就能问出真相!
楼星盟不甘心就此放弃,因而并不收手。
楚千繁却毫无反应,仍在沉睡。
梅小幽急得跺脚,老大内力与真气双管齐下,这样损耗下去容易伤及元气,不由得出言相劝:“老大,我们很快就到纪遥山谷了,纪公子肯定有办法的!”
楼星盟又试了几次,直到丹田空乏,终于放弃。
停船靠岸。
乌江到此再往南走,分出几条细细的支流,不知去往何方,岸上则是是一片青葱芬芳的小树林。
楼星盟背着楚千繁在树影之间沉浮掠过,穿林疾走,梅小幽荡着树枝跟在后头。
纪遥山谷。
弯弯绕绕的山沟两侧,巉岩高耸,怪石伫立,远处迷蒙的云烟氤氲。山风呜咽,吹得雾气缭绕。
不知何处,有人悠悠地说:“楼星盟,我可等你很久了!”
梅小幽率先发现了说话的人。
他顺着回声的源头略一抬头,山巅之上有个头上簪花的花衣公子露出个头来,俯身呐喊,声音不由得含着几分惊喜:“老大你看,是纪公子暧!”
纪公子就是纪遥,纪遥就是这纪遥山谷的主人。
梅小幽有时候就在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用自己的名字作为山谷的名字?
对于这个问题,纪公子有自己的答案。
答案就是:当然只有像他这般浑身是胆、英气逼人、雄才大略、威震寰宇、风度翩翩、出身高贵又仗义疏财的全国首富!
——之子!才可对自己名下的产业任意命名。
江湖中的一流食客,三流剑客是他对自己的定位。
纪家家学深厚,家境殷实,自第三代伊始便富甲天下,累下巨额财富,是南胥国富可敌国的存在。
放眼江湖,无论谁的产业都没有纪家的多,即使与南胥国国库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的爹纪老爷虽然只在武林盟九大盟主之中排名第九,但无论谁的名声都不如他的那般响亮。因为纪老爷的财富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声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用钱实打实买下来的。
当年紫弦山诸雄论剑排位,纪老爷便买通了排在他前面十七名的英豪,跻身前列。
纪老爷老来得子,对纪遥宝贝得很,一听说纪公子喜欢这里,便大手一挥买下了整座山谷,当然,包括附近连绵的群山。
原本山中还固执地住着几户人家的,但禁不住纪老爷拿金条子一户户砸。
此处山清水秀,草香怡人,生长着许多草药,楚千繁闻见药香,不知怎的,竟缓缓地醒过来了。
一睁眼,便看到那张明明是张男人,却如同花魁般妩媚动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