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庆四年,深秋夜半。
平芜山。
遥望半山腰,修葺简陋的草屋形单影只,里面亮着一星微弱的烛火,凑近了听,从里面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声。
“十两银子,概不议价。”
断腿的木桌勉力支撑,锈迹斑驳的铜盏中烛火明灭摇晃,映出女人半张苍白虚弱的脸。
她盘腿坐在榻上,右脸覆着层漆黑面具,扭曲的图案狰狞妖邪,阴冷诡谲感扑面而来,眼睛半阖眉头紧锁,那冰冷的态度强硬中夹杂着不耐。
空气里草药与血腥气交织混杂,不知是不是久不通风的原因,屋子里总有股说不上来的陈旧潮湿气味,叫人心头憋闷不适。
这屋子里都什么味儿啊!
魏老婆子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用那吊梢眼暗中瞥人,脸上的赘皮肥肉都抖了好几下。
原来这妖女是真的受伤了啊。
但还没死透,真晦气。
那看来前几天大声嚷着要上山讨伐妖女的那群江湖术士,应该就是跟眼前这位行踪不定的巫医动的手,只是瞧眼下这局势,大概率是对方都已经全军覆没了。
她一边畏惧着这位手段狠辣身份神秘的妖女,一边又舍不得兜里白花花的银子,于是强忍着心头怯意,硬着头皮坐在这里跟这阎罗鬼讨价还价。
“您这是什么意思,那小丫头片子才几岁,怎么可能值这个价钱?又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绝世美人,邋里邋遢瘦的跟麻杆儿似的,谁家好人姑娘整天在这穷山僻壤里抛头露面……”
“如果不是县令老爷腻了之前纳的妾室,想尝尝鲜,怎么会轮到这野丫头去享福?”
挑剔的语气越来越熟稔,找到了以前在市井里还价时的状态,魏老婆子渐入佳境,双手叉腰对着这标价就是大砍,唾沫星子横飞。
“顶天了算作五两。”
“十两。”
“六两!”
“……”
两个人在拥挤狭窄的草屋里讨价还价,丝毫不顾及被卖主人公的死活。
所有交谈事无巨细,尽数落入耳中。
即将被卖为妾的宁芜却丝毫没有惊慌失措,她秉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墙之隔,提着油桶“不小心”倾倒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意,一边强压下激动兴奋的心跳,一边用眼睛死死盯着屋内摇晃的烛火。
耐心即将宣布告罄。
女人额角青筋直跳,她屈起一根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冷冷看着那吊梢眼老婆子,“我只最后跟你讲这一次。”
“十两。”
“再接着跟我讨价还价的话,你最好考虑清楚。我要这十两是用来疗伤的,而你扣下的这几两银子,买你一条命究竟值不值得。”
警告威胁一番后,女人静坐在榻上,冷哼一声,紧接着从她宽大的黑色袍袖里钻出来数只漆黑油量的蛊虫,虫子外形如同巨蚁,却长着无数伶仃细脚,如柔软水草般密密摆动,只眨眼间便攀爬到她手背上。
许多蛊虫便从她身上掉下来,又如潮水般围着自己的主人打转,黑压压一片蠕动的虫群,叫人止不住腿软。
魏老婆子一下子瞪大了眼,顿时面如菜色,整个人像是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鸡,嘴唇哆哆嗦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
被吓飞的魂儿重新钻入身体,她咽下口水,讷讷两句,“十两就十两,凑个整的吉利数,也挺好……”
女人宽大衣袍下的伤口处渗出血色。
蛊虫闻见这味道兴奋躁动地几近失控,纷纷顺着气息来源处急切地攀爬,女人眼眸里流露出明晃晃的嫌恶,她接下银子,直接命令自己的徒弟来闭门送客。
“宁芜,送客。”
门外没有一点动静。
今天晚上累积的怒火越来越深重,女人的脾气也愈发难伺候,她又大喊一声,甚至用上了几分内力,“宁芜,滚进来!”
但是门外依旧没有人回应。
桌子前的魏老婆子有些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吓晕过去,她手脚虚软无力地垂在身侧,眼睛里尽是惊恐,虽然没有不长眼的虫子去啃咬她,但她依然使不出一丝力气支撑身体站起来。
太可怕了。
这果然是妖女啊!
就在这时。
纸糊的窗子突然被掀开半页。
茅草房檐下,天幕漆黑如墨。
窗子被支起,露出的窄窄方寸间,露出来宁芜那双细长漂亮的狐狸眼,她浑身上下**的好像刚从河里爬出来,皱巴巴的衣服还在滴水,整个人发丝凌乱气喘吁吁。
那双眼睛一直在骨碌骨碌地转,比天边寒星还要亮上几分,灵动活泼,声音甜蜜欢快,“师父师父,我来啦!”
女人无动于衷。
魏老婆子微微惊诧。
原来这野丫头倒也有几分姿色,不过眼下可不是相看对方容貌的时机,她几乎是手脚并用跪爬着移动到门口,迫不及待地要逃离这个魔窟。
“小丫头,你师父疯了!”
“好多虫子……快让我出去,把门打开!”额头上沁满汗珠,对爬行虫类的恐惧恶心侵占整片大脑,魏老婆子哆哆嗦嗦,一边用脚尖踢走身边的虫子,一边拼命捶打着门板。
说来也奇怪。
本来这堪比纸薄的门板风一吹就被推开了,如今被拍地“哐当”作响,震颤不已,却是一分被推开的迹象也没有。
外面还传来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
被拍门的力道震起,又哐哐落下。
心底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魏老婆子有些慌神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敲了,魏大娘。”
“你推不开门,当然是因为我在外面挂了锁呀。现在师父还受着重伤,你们两个人要想从屋里出来,只能求我从外面把门打开哦。”
只能容下少女半张脸的纸窗支起,她笑容明艳灿烂,屋子里泄出去的昏黄烛光打在那张脸上,更衬得她柔软无害。
榻上的女人掀开眼皮,对上宁芜的目光,心头的火气噌地一下子就点着了,血气顺着喉管上涌,她表情扭曲怪异,强压下喉咙间往上翻涌的腥甜气息,任凭不知名的黑色蛊虫潜伏在皮肉下,在那半张完好无损的脸下鼓动游走,那模样极为阴森可怖。
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始终在脑海中盘桓,女人盯着她,眼神如刀,唇角讥诮,“怎么,现在还不来开门,你是想今晚就去刘县令家里睡吗?”
宁芜也不恼,朝她露出来一个狡黠的笑,慢腾腾地伸手扔进来一张带着缕缕轻烟的折子,精准地将其投掷到女人身旁铺满被褥的床榻上,而后摆摆手轻快招呼道,“不会呀。”
“师父你受这么重的伤,作为徒弟我可担心死你了!”
“这不现在临近冬天,你本就身受重伤要是再感染上风寒,那不就完了吗!所以我特意为你生火以供取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火折子一落到干燥的床榻上,眨眼间就以极快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滚滚浓烟升腾起来,几乎将房屋内所有的人都吞进去。
女人眼疾手快地把起火的被褥一卷,迅速扔到空旷的地上隔绝。
但另她没想到的是,火星子一落到地上竟像是水滴到了热油里,瞬间便猛地蹿起来,紧接着便肆无忌惮地如同火蛇般在地上爬行。
蛊虫被高温炙烤的受不了,疯狂地四处乱爬,急迫地寻找有水分的地方。
好几只不小心从女人身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顷刻间便汹涌的火势吞没。
空气中传来一阵诡异的肉类香气。
呼吸越来越困难,房梁摇摇欲坠,不多时就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
视野间尽是滔天的大火与滚滚浓烟,热浪一层接着一层席卷而来。
戴面具的女人呼吸急促,她狼狈地从床榻上瘸着腿起来,将早就晕过去的魏老婆子扔在一边,手指死死地按在窗户上,试图撬开那块小而窄的唯一逃生通道。
但很可惜,这个窗户太小了。
而且早在前几天就坏掉了。
坏脾气的女人拼命砸着旁边的木门,慢慢脱力后跪坐在地上,脸上的铁制面具滚烫至极,几乎快要把皮肉都烫熟了,可她却始终不愿摘下这层累赘。
她看了一眼窗前的宁芜,声音被呛人的浓烟熏的带着哑意,眸底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想杀了我?”
一个弱小卑贱的药奴,竟然也敢生出弑主的心思来。
熊熊大火中,宁芜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她言笑晏晏:“当然啦,师父你别白费力气了,我还怕这火烧不起来,特意在屋中许多位置倒了桐油呢。”
怪不得房间里总有股奇怪的刺鼻味道。
但那味道被浓烈的草药气息覆盖,不明显罢了。
脆弱的房梁终于承受不住大火,“哐”地一下从上方坠落,无数火花四溅,屋子里的两个人在这样凶猛的火势里显得格外渺小,完完全全被笼罩进炙热的炼狱中。
“你不救我出去……你会后悔的!”
“宁芜!”
“你这个贱人!你会后悔的……”
咒骂声渐行渐远,宁芜好心情地哼着小曲儿离开原地,她背着的包袱里装着少许的干粮黄酒,腰间挂着柄藏在鞘里的尖刀,这些东西已经足够她换个地方重新生活。
只是在那之前她要确定一件事。
找了个附近熟悉的山洞,宁芜裹在干草堆里阖着眼睛眯了半宿,而后在东天微亮之际重新回到了那个位于半山腰人迹罕至的茅草屋。
此处只剩下残垣断壁,木头都被烧的焦黑,灰白的余烬被微风吹的四处跑,看来昨晚的火势果然很凶猛,所幸昨夜无风,没有让这火势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原本落在废墟上,眼珠冰冷死寂,看见有来人后十分警觉,扑棱着翅膀便原地飞走。
宁芜也不嫌脏,弯着腰在灰烬堆里挑挑拣拣,竟然发现了这老巫婆将自己卖为小妾得来的银子,还带着点残余的温度,她嘴角抽搐,毫无负罪感地将其扔进包袱里。
很快她便摸到一具有些温凉的尸体,灵活的手指从上摸到下,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
“嗯……这个骨头摸起来有些年纪了,应该是那个姓魏的老不死的……那想必另外一个应该就是我的好师父了。”
两具同样焦黑的尸体被拉出来横陈在废墟中,一个肥胖矮小,一个面部戴着面具,清晰的看到尸体时宁芜这才松了口气。
她眉梢眼角挂起一抹释然的笑容,“师父,您毕竟都当巫医这么多年了,徒儿想您肯定会留有几分后手。”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徒儿还是好心来为您料理后事了。”
她敷衍地拱手行了个礼。
然后手起刀落,迅速地将那两个人的脑袋都割了下来,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脖颈处,瞬间冒出大量黑血,紧接着无数虫子密密麻麻的爬出来,可它们刚重获新生又在转瞬间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它们行动的力量,眨眼间便死了一片。
宁芜懒懒地看了眼那具尸体。
是魏老婆子的。
她摸着下巴沉吟,捏起一只虫子尸体,端详片刻,“不愧是师父,就是谨慎,还特意用了移魂换魄蛊跟对方交换了身体。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一夜的大火竟然都烧不死你……”
“你是害怕我会回来再杀你一次吗?”
“嘻嘻,猜错了。”
“两个人我都不会放过的。”
黎明的曙光穿破云层,万物岑寂。
少女背着塞的鼓鼓囊囊的包袱,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这座废墟,她一路哼着小曲儿从左边的小径下了山,瘦削的背影在稀薄天光中逐渐模糊,最后凝成墨点,彻底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
一队身着漆黑甲胄、形容肃整的人马,几乎与她擦肩而过,从右边的泥土小径上,静悄悄地上了平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