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在此,还不住手!”
嘈杂的南风馆里顿时一静,外头雨滴落下,淅淅沥沥连成一片。
周围乱转的眼珠齐齐望向腰挎横刀的府衙官差,知府的小舅子面色稍霁,忽然底气十足,撸起袖子连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你们来的正好,拿下这贱人。今日,小爷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远处传来击鼓般的闷雷,雨势渐大。
官差将南风馆包抄,站在外头的怕惹上麻烦,趁早回家。坐在里头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全都低头挪开视线,开始集体装瞎。
庞春明还没回来,沈愁飞也没想走,他反正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他觉得官差来的有些快,未必是冲云朗来的。
拍去肩头的雨水,往檐下靠里站了站。
也不知为何,刚刚义愤填膺的史潘在云朗毁容后忽然冷静了下来。
沈愁飞想庞春明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怜不怜香,惜不惜玉,真就全看一张脸?太肤浅了,不就是好色么。
这么想着,余光瞥见雨幕中缓缓走来一个人。
庞春明打着伞回来,素白的伞面上是一树纵横的墨梅,典雅至极。一袭白衣仿佛要与连线的雨景融为一体,收摊的人狂奔着从他身边经过,与闲庭信步的他形成鲜明对比。
远远只能瞧见他如玉的下巴,等他走近移开伞,整张温润的脸便露了出来。
发觉沈愁飞盯着他,隔着几级台阶的庞春明目光微微上挑,这个角度将他那双桃花花瓣似的眼形勾勒得极其清晰完美。
庞春明收了伞,走上台阶。
“干什么?”
“没,看你好看。”
沈愁飞两手环在胸前斜身靠在一边,开玩笑似的说,心里不禁道:“都说灯下看美人,其实雨中看美人也别有一番风味。”
谁知史潘突然回头附和:“春明确实好看,沈兄好眼光。”
沈愁飞拉平嘴角。
有你什么事啊喂!
庞春明看他脸上表情风云变幻不由一笑,“多谢,你也不错。”
沈愁飞嘴角刚要忍不住上扬,就见史潘上下打量完他,又插嘴道:“器宇轩昂,着实不错。”
沈愁飞的笑意再一次僵在半道。
闭嘴,卷毛。
他转身翻了个白眼,离史潘远了些。不一会儿,被什么戳了下,扭头见一把新伞递了过来。沿着收拢的伞身向上看,是庞春明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
他不由想起对方的那支白玉箫。难道会乐器的手都这么好看?
见他不接,庞春明抬手动了动往前一递,道:“拿着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给我的?
沈愁飞将伞接了过来,稀罕地撑开一看。
素白的伞面上绘的是一丛横斜的水墨牡丹,大朵盛开的牡丹压住墨色的枝叶,有些霸道。
沈愁飞心情颇好地握着伞柄在指间打转,“只给我一个人买?这不好吧。三郎破费了。”
嘶——庞春明莫名一阵牙酸。
只见沈愁飞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史潘,史潘则看着云朗那边一时没注意。
庞春明心领神会,有些忍俊不禁,好幼稚的沈愁飞。
他顺着对方的心意说:“给他做什么?他宿在这里又不出门,买了也是白买。”
听听,买了也是白买。这毫不在意的语气,让沈愁飞一阵舒坦。
与外面的氛围不同,南风馆内,小舅子还在张牙舞爪地催促:“快动手!把他抓起来,快!”
官差们面面相觑,然后朝人走了过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云朗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笃定自己是被人耍了,认命地闭上眼。
云朗觉得自己浑身发僵,但他还是努力将背挺直,在心里对自己说:“云朗不怂,你可不能输给癞蛤蟆。”
谁知等了半天,云朗并没有被人拿住的感觉,反倒是对面的小舅子惊讶、震怒地大喊大叫起来。
“放肆!你们敢这么对我,知道我是谁吗?我姐夫是知府!”
小舅子被两名官差强行反手压住,弯下身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真的很像缺水挣扎、聒噪到四处乱蹦的癞蛤蟆。
云朗愣在原地,不光是他,在场的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郎君,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是啊,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两名官差嘴上说着软话,脸上的表情却纹丝未动,手上更是没放松半点,疼得小舅子吱哇乱叫。
“放屁!谁叫你们来的?他有没有把我姐夫放在眼里!”
“自然是知府命人来拿你。”
一道年轻但带着几分刚正威严的男声将小舅子的话打断。
从巡逻官差的队尾走出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浓眉深目,不苟言笑。按理说他这个年纪穿墨绿色,上身本该会显得老气,但他气质沉稳,步伐坚定,硬是给撑住了。
知府家的大郎,在场的都认识。
那张脸除了比知府更年轻,没留胡子外,几乎就是知府的翻版。小舅子看到与严厉姐夫如出一辙的脸和气质,下意识缩起脖子。
“大,大郎...你怎么来了。”
刚才还狂得没边的嚣张气焰顿时灭了大半。
知府郎君居高临下地望着小舅舅,眼中带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厌恶。
他爹苦小舅子久矣,放言迟早要被他祸害,想要管教但外公外婆又舍不得这个老来子。纵子如杀子,简直愚蠢,但他一个晚辈又不方便多加置喙,可怜他娘夹在中间难做人。
有人悄悄给他递了消息。说最近南风馆不安生,不妨让巡逻的常去附近转转,或有意外收获。
没想到,意外来的这么快。
“侄儿,咱们可是一家人。”
小舅子其实挺怕他姐夫的,但外人不知道,他狐假虎威惯了此刻看到长相与他姐夫极为相似的侄子,声音不由小了下去。“有话好好说...”
知府郎君板着脸扫了一圈周围乱七八糟的景象,又看到云朗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以及众人心有戚戚的表情,狠狠盯着他道:“听说你放言想要草菅人命,勾结官府?胡作非为,言辞猖獗,简直目无王法!”
小舅子不服。他好歹是长辈,怎么能任由小辈训斥。
刚想跳起来开口,就被人压住给拖了出去,一边拖一边叫:“放肆!我是你舅舅,你敢这么对我?我——”官差随意扯了块布堵住他的嘴,将人一路呜呜呜地给拖走了,中途还掉了一只鞋。
知府郎君看向云朗,以及撒了一地的银子,来的路上对刚才发生的事也略有耳闻。
“我朝律法言明,妓女、小倌皆可自赎,倘若不允,你自可到官府状告此人。”说着,目光从老鸨身上一扫而过,老鸨顿时别过脸去,浑身打了个激灵。
出了这档子事,他哪儿还敢留着云朗,立刻让人上楼去取云朗的卖身契来送瘟神。
云朗成功拿回卖身契,整个人还有些恍惚。这就...拿到了?
知府郎君又对在场的其余人道:“诸位有何冤屈尽可报与官府,知府向来秉公办案,绝不会徇私枉法。”
众人明白他这是在安他们的心。
不过有些话听听就算了,最终还是得看怎么做。
不过没几天,他们就听说知府先是按律让小舅子吃了顿板子,人被抬回去后他对岳父岳母撂下话——小舅子来日若犯下大错,他也定斩不饶,望二老好自为之。
一顿饭的功夫,此事便被添油加醋传得满城皆知。
年过半百的岳父岳母走到哪都能听到闲话,连门都不好意思出,晚节不保啊。气得顿时醒悟,抄起家法把人又打了一顿。
伤还没养好的小舅子被强行扭送到城外庙里思过,归期不定。被马车拉走的那天,直到城门口还在哭嚎:“爹,娘,你们心怎么这么狠呐!庙里什么都没有,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沿街的百姓全都出来看热闹,此为后话不谈。
自此,大家也终于相信知府的确不会徇私枉法了。
知府郎君临走前,不知是不是沈愁飞的错觉,感觉他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还冲庞春明微微点了下头。
见庞春明也面带浅笑地回应了。
沈愁飞心下了然,凑近庞春明低声道:“哦~原来是你通风报信。”
庞春明偏头迎上他的目光,故作不解道:“什么通风报信?我去买伞而已,其中一把不还在你手上。”
沈愁飞单手握伞,负在身后。
“庞春明,你这是在贿赂我。”
嘴上说着贿赂,身体倒没半点要将贿赂交出来的意思。
庞春明对此但笑不语,转头对史潘道:“走吧史潘,换个地方谈生意。”
史潘摇摇头,“你们的知府当真不会徇私?”他还是有些担心。
庞春明却笃定。
史潘:“为何?”
庞春明拍拍他的肩,“因为官员的年终考核快到了,今日在场的人又太多,人多口杂。知府不会在这种时候落人话柄,必要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史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庞春明:“现在,你可以和我去谈生意了吗?”
史潘勾上庞春明的肩膀,哥俩好道:“春明,今日不适合再谈生意。你看看那些受惊的美人们,我得去安慰他们~”
说完,像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飞回温柔乡。
他给小美人们变凭空掏出花来的戏法,而且来者不拒,见者有份,不一会儿便左拥右抱地上了楼。
沈愁飞啧啧称奇道:“看不出,你还会交这样的朋友?”
“史潘有自己的商队,庞家与他合作每年能挣不少银子,在商言商,他的私事与我何干?更何况人无完人,史潘虽然好色,但痛恶□□,抓过不少采花贼。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是个不错的朋友。”
庞春明对此人的评价颇高,沈愁飞耸耸肩,撑开伞与他一块走出檐下。
因为下雨,大街上此刻没什么人,两边的商铺也清闲下来。掌柜的盯着天想这雨怎么还不停,伙计倒是盼这雨再多下会儿,最好下到傍晚铺子打烊直接回家就好了。
沈愁飞与庞春明并肩而行,忽然没话找话地问了句:“听说你闯荡过江湖?还做过游侠?”
庞春明微微一笑,“是,都是年少时的事了。”
“说得你现在有多老似的。”沈愁飞。
庞春明:“那肯定比不上沈郎君。”
比他年长几岁的沈愁飞啧了一声,“庞春明,你故意挑事是不是?”
庞春明从胸腔震荡出快意的笑,连忙摆手道:“抱歉,习惯了。是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莫同我计较。”
沈愁飞其实可以不记仇,比如现在。
他继续问:“江湖生活应该很有意思吧,有没有好玩儿的事?说来听听。”
庞春明沉吟片刻,想了想。
“好玩儿的事...自然是有的。比如我离家时随马走,马爱往哪跑,我就往哪儿去。有次它追了匹母马一天一夜,然后我就迷路了。”
沈愁飞难以想象庞春明会干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来。“然后呢?”
“很不幸。它看上的是山大王家的母马,追着人家直接把我送进了贼窝,这山大王还是个女的,见到我想把我扣下做她的第五房夫君。”
卧槽——沈愁飞整个人都惊呆了。
压寨夫君?还是五房!这女大王也太剽悍了吧。
“后来呢?”沈愁飞连忙问:“她该不会霸王硬上弓,把你给——”
庞春明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你,我俩什么都没发生。”
“哈?”
“女大王说:‘罢了罢了,既然美人无意那就快走吧,不然再多待一会儿我就真把持不住了。既然留不下你的人,那我只好勉为其难留下你的马,让它们给我生一窝小孙孙,来缅怀这段无缘的感情。’”
“......”沈愁飞半晌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他又道:“你把马留下了。”
他说得笃定,觉得庞春明真会这么干。
“昂。他们没仗着人多势众抢我成亲入洞房,我也不能不知好歹吧。”
“你被抢了,感谢个屁啊!这和被人骗还帮人数钱有什么区别?报官呐!”沈愁飞情绪突然激动,庞春明都不由愣了下。
他反应过来,替自己澄清道:“我去了呀。”
可等他到了官府才知道,那女大王抢的都不是一般人。
其他几房夫君分别是上一任的山大王本人,当地县令外室生的庶子,首富家中与兄长有遗产继承纠纷的小弟,还有不知真假但自称是皇亲国戚,却到现在朝廷也无人来认领的王爷。
庞春明叹气,“官府也很头疼啊,这关系太复杂了。”
沈愁飞倒吸一口凉气,感觉眼前全是狗血话本,不管翻开哪一本都很精彩。
“其实城内城外,有人的地方到最后都差不多吧,毕竟人性是相似的。”庞春明说完半垂下眼,唇边带着一丝淡笑。
沈愁飞觉得他这话说的就很有故事。
想了想。
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庞春明接着说他起初觉得大侠就该风餐露宿,所以他不爱住客栈,直接睡在荒郊野外。喂了一晚上蚊子后,他觉得还是客栈比较好。
一个人倒霉碰上野猪只能爬到树上,倒不是他打不过,只是一头野猪太大,吃不完又带不走怪浪费的,还怕血腥气引来老虎。
沈愁飞越发觉得少年时初入江湖的庞春明有股清澈的愚蠢,但在那些描述下,对方鲜活的少年模样逐渐浮现在眼前,那时候的庞春明应该是很快意自在的吧。
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沈愁飞不禁感慨世事无常。
“...总觉得有点可惜。”沈愁飞,“当游侠去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想过再回去?”
“还好吧。”庞春明转过头,神情温和地看向沈愁飞,“不必为我感到可惜,我从来不委屈自己。心流天地间,何处不江湖。你说是吧?”
沈愁飞看着他的神情微微愣神,不断的雨声中,他的心跳好像乱了一瞬。
“老沈?”惊喜声从身后传来,胳膊忽然被人抱住。
钱瑞:“谢天谢地,你快借我蹭个伞,我都要被淋成落汤鸡了!你...你钻炉灶了?脸这么黑。”
他刚给未婚妻献完殷勤往家走,谁知突然下起雨来,好巧遇到沈愁飞。不过,他怎么记得沈愁飞出门时也没带伞来着。
算了,有伞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钱瑞挤进来,死皮赖脸要跟沈愁飞一道走,方才被沈愁飞挡着他没瞧见庞春明,如今看见自然要打招呼。
“诶?庞郎君,你也在啊。”
“钱郎君。”庞春明,“我家往这边走,和两位不同路,便先告辞了。”
“等等。”
沈愁飞将人叫住,伸手拂过庞春明的肩头,将方才史潘凑上来弄皱的衣料抚平。亲手做完这一切后,他觉得顿时顺眼了不少。
“好了。”
庞春明看了眼被沈愁飞接触到的地方,眼底不由起了一丝微澜。
是他想太多了吗?
“多谢。”
“举手之劳。”
庞春明嘴角微微勾起,转身离开。
沈愁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问钱瑞:“庞春明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钱瑞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倒也没迟疑。
“肯定不差吧,他就长了张讨人喜欢的脸,性子好又有能力,被人喜欢不奇怪。况且,我观他面相——”
“如何?”
钱瑞半仙附体,神神叨叨道:“嗯...他桃花旺得很,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他此生会有一株桃花横插进水里,将其他桃花霸道挤开。哎呦呦,这株桃花又粗又大,扎根后极其坚固还很不好搞呢,会长成参天大树哦。看来,庞春明注定要与这桃花缠绵终生喽。”
“哼。”
沈愁飞忽然抬脚便走。
钱瑞在后面追他,“老沈,我说庞春明的桃花,你气什么?”
几日后。
云朗成功离开南风馆,在城中一家善堂落脚。
善堂中有位老妇人原先也是青楼女子,年老色衰被撵出去后无处可去,留在这里帮忙与善堂里的其他老人互相照应,打理善堂里的事务,照顾善堂里的孩子。
因着这一层缘故,云朗来时其余人也接受得很快,加上他前些日子硬怼官宦子弟的事迹早在城里传开,许多人觉得他虽是小倌,但不畏权贵的血性着实令人钦佩。
如今毁了容,半张脸都缠着绷带无处可去,善堂收留的不就是像他这样的可怜人么。虽然里面女眷居多,有时不太方便,但暂且留他落脚还是没问题的。
云朗来到这里后也不叫苦叫累,让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有些活儿干得虽慢,但他从没敷衍过,上手几次也能做得有模有样。
有次女眷们给善堂的小孩缝补衣服,临时被叫去帮忙,回来手里干了大半的针线活儿在云朗手上已经快做完了。
女人们不由惊奇,“云朗小哥,你还会做针线呐?”
放眼全天下,有几个男人会做针线啊,大部分怕是一辈子连针线都没碰过。
云朗没有被绷带裹住的脸颊泛起不好意思的红晕,捏着绣花针道:“我娘针线做得好,她去世前我看得多,觉得也是门手艺不是...”
女人们纷纷怜爱了,就是嘛,手艺分什么男女啊。
云朗在善堂的日子过得越发融洽顺心。
这日,看大家在打扫准备着什么,刚来不久的云朗便问怎么了。
有人跟他解释:“我们这间善堂一直都是由庞家出钱的,庞家还会把成衣铺子的活儿分给我们,让我们赚些贴补。有的人出钱建善堂就是图个好名声,建好之后从来不管,庞家不一样。”
“庞老爷过世前就常常亲自过来,如今是庞三郎,免得有人欺上瞒下,昧了给善堂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当然,我们这儿从没出过这样的事,其他善堂嘛,可就不一定了。”
那人还在回忆去年冬天,城南那家善堂的冬衣里填的根本是棉花,而是芦花,整个冬天都在挨冻。唉呀,真可怜。
云朗却在听到这家善堂是庞家名下的后便愣住了。
庞家?
可让他来这的,是给他送银子的神秘人啊。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心里顿时涌起惊涛骇浪。神秘人该不会是——
我的天,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