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或撑着油纸伞,或头顶着蓑衣,瑟缩着匆匆跑回了各自的家中。脚步在积水中溅起一朵朵水花,然后迅速消失在雨幕之中。
街道的尽头,两顶油纸伞一高一低,并立而行。
矮一截的油纸伞下,段小可提着几份油纸打包的吃食,麻绳在手掌勒出浅浅的红痕,她一脸餍足,掰起指头道:“姚记的淮白鱼,永芳阁的烹黄鸡、开洋蒲菜都吃过了,确实名不虚传……剩下的,我明日再向你讨要。说吧,要我怎么帮?”
雨滴打在伞面,啪啪作响,风一吹,又有雨水自四面八方而来,侵湿衣袍。
李知行举伞的左手未曾晃动,他身躯挺立,迈步平稳:“你见顾姑娘之时,可觉得哪里有异?”
“装扮。"她脱口而出,"她右手手指生疮,且家中只有她和妹妹二人的生活痕迹,我猜她日常都需出去做工谋生,冬日里应当会穿些方便且保暖的衣物,而不是襦裙。”
“是。"他目光停在雨幕中,如同这场雨一般冷。
"但这襦裙穿在她身上,却是,恰到好处。”
段小可心中一凛,若非量身定制如何能恰到好处?
“你的意思是,知县早有预谋?"
“这就要靠你来验证了……"
万花楼位于街市西南隅的烟波坊,靠近坊口便能听到楼中传来的丝竹琴音;一对朱红色的大门直直地敞着对着路口,凡是路过之人,都能隐隐绰绰地瞧见,里面大厅舞池之中,舞娘随着乐声起舞的美丽之姿,但若要想看得更清,那便得掏钱了。
正是这般巧妙设计,让万花楼的生意一直红红火火。
今日因为下雨,大厅内只有几桌客人,稀稀拉拉地在舞池前坐着。一桌新来的客人问小二要了壶酒和一盘黄金鸡,小二得令匆匆走向后院厨房。
此时一辆运货车停在了万花楼位于碧水巷的后门,草席之下露出些许菜叶,一个身着蓑衣草鞋的运货人叩响了木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
来到厨房门口的小二恰好听到了敲门声,他瞧了眼后门,往厨房里喊了声:“徐叔,后门有人敲门,许是送货的来了,你快去瞧瞧。”
厨房管事的老徐闻声从灶上抬头,脸上表情茫然,显然并不记得今日订购了什么货物,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吩咐那店小二:“赶紧去把尤娘叫来!”
“好嘞。还有,前面加一盘黄金鸡~”小二拉长了调子又往前厅跑去。
尤娘是这万花楼的老鸨,不仅掌管着这楼里的姑娘们,还握着万花楼的采买支出大权。
很快她就来到了后院,打开后门将送货之人迎了进来。
“哎哟~今日这么大的雨,还劳烦您二位送货过来。真是辛苦,辛苦啦!”
“这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嘛!”
送货的二人一前一后,轻车熟路地将运货车拉进后院,向着库房而去。
尤娘走在前面那人身侧,笑眯眯道:“这批货的新鲜度如何呀,您看我这用来现炒可行?”
“那肯定行啊,大清早刚摘的,可新鲜着呢!”
斗笠之下的脸也露出笑容,可那拉着车的手,指甲间竟毫无泥土,显然不是常年从事农耕之人。尤娘却未觉有异,只与那人有说有笑。
“好~那一会儿我就让厨房来领去~”
穿过几道院门后,运货车停在了一处极为偏远的库房门口。
几人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立即将草席掀起,在冬苋菜的掩盖之下,竟还藏着个女子。
女子被捆了手脚,捂住了嘴巴,只留出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货物”,方才二人的对话,正是在打暗语,沟通这“货物”的处理方式。
运货人将“货物”搬入库房中,尤娘跟在后头,迅速将门关上,她轻声问道:“今日又是什么时辰要?”
方才与她对话那人答:“酉时初刻。”
尤娘听完脸色立刻变了个样,她瞧了瞧那躺在地上的女子,一身破棉布袍,系了条怪异的腰带;头发也被雨水打湿,乱糟糟地簪在脑后,只有一张脸长得甚是俊俏。若要作为一个“合格的货物”进行交易,她可还差得远。
“就只一个半时辰?怕是连件合身的衣服都赶不出来!你们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要作死啊!真的是……老娘真的早晚有一天要被他气死!”
“我们也只是替大人办事的,大人他……”
“行了!”尤娘也知道这二人憋不出个什么屁来,惯会听上面的命令,只心烦意乱地挥手拂袖道:“跟他说最快酉正来领人,让他自己看着办!”
“这……好吧。”那人面露难色,却还是应下了。
与尤娘商量完后,运货人便迅速离去了。
库房里,尤娘解了女子脚上的绳索,她站在女子面前,居高临下道:“你知道逃跑的后果吧?”
女子一脸害怕地点点头。
“行,那我就不多说了,跟我来吧~”她给女子解开了手上的绳索,转身向着库房的深处走去。
女子迅速爬起身,扯了嘴中的帕子跟上前去。
库房更里面,是整齐排列的数个货架,货架之间留着几条可供取货的步道,尤娘走进其中一条,在一处放置酒器的货架前停了下来,她转头看了眼那女子道:“转过去。”
见女子听话地转身,她抬手轻转架上的一座铜鎏金酒盏。随着她的转动,墙上一道暗门轻轻旋转,露出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尤娘走到暗门前,叫了声还在原地呆站的女子:“快跟上。”
女子闻声迅速转身朝着暗门走去,只是在她转身之时,眼神在铜鎏金酒盏上停留了一瞬。
暗门之后是一间密室,室内密封无窗,燃烧的烛台却仍在摇曳。
原来是因密室之中还有一条向下的密道。入口在女子进入密室前已被尤娘打开,气流自黑黢黢的洞口而出,拂动烛焰。洞里隐约可见不断向下延申的台阶,更深处的黑暗,不知究竟通向哪里……
尤娘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一盏油灯,举着进入了密道之中,女子紧随其后。
下了约莫二十级台阶后,是一条直道。
尤娘在前面带路,后面的女子却突然撞到了墙,“哎哟”了一声。
“你怎么回事?”尤娘回头对着女子上下来回扫视,“连个路都走不好?”
“太暗了……我没看清。”女子连忙低头认错,一副生怕被责骂的样子。
好在尤娘未发难,剜了她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给我仔细着点!”
背后的黑暗里,女子低着头,露出一丝狡黠。
人的眼睛是会说谎的。
在昏暗的环境下,人看不清楚四周,很容易失去方向感,此时光凭眼睛去判断,只会以为自己一直走的是条直道。
刚才段小可为了不受自己眼睛的欺骗,一直都闭着眼走,直直地走了数十步却撞上了墙。
想来这密道不是一条直道,而是一条带着细微弧度的弯道。
有了撞墙的经验,段小可后来再碰壁就没再发出过声响。
又走了数百余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道铁栅栏,一条手臂粗的铁链将栅栏紧紧锁住。而在那铁栅之后,竟是私设的牢房,里面正囚着数十个年轻女子,她们中年纪最大的,不过才十六七岁。
尤娘拿出钥匙打开了栅栏上的铁锁,开锁时,锁链互相碰撞,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牢房中的女子们听到这声音,都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有些甚至尖叫出声,抱着头在角落哭嚎……
还有求饶声,求救声,络绎不绝。
“啊!!!!!!”“呜呜,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阿娘救命,阿娘救救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求求了……”
而她显然对女子们的哭喊很是不耐烦,拿着锁链在铁栅栏上重重一甩,朝里面大喊:“叫什么叫,都给我安静些!”
女子们瞬间都安静了下来,只颤抖着捂住嘴轻声呜咽。
有个似是刚被关的女子,仍在大声哭泣,安静的牢房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身边的女子却是惊惧不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哭泣声死死地捂在手掌中,不敢泄露分毫。
尤娘面露满意之色,拉开铁栅栏,迈入了甬道中:“瞧见没?你要是不听话,就和他们一样,来这里呆着。”
段小可跟在她身后,强忍着低头不语,继续往深处走去。
甬道两侧,是一间又一间昏暗脏乱的牢房,一个又一个的女子,蜷缩在阴影之中。她们就好像是笼中待宰的牲畜,没有自由,更没有尊严。
这该死的万花楼,吃的哪是菜啊,是世间女子!
等这计成,她段小可定要来将这吃人的地方,踏破了,捣毁了,让它再不能害女子。
走过牢房后,段小可终于见到前头有一束天光自上方投射下来。
出口到了,竟是个垂直向上的竖井。
两人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又来到一处宅邸。
尤娘将她领进了其中一间屋子中,两个女子不待吩咐就迎了上来,将她拉进屋中拿着软尺给她量体,量完又匆匆地走了,似是要去赶工。
看着她们干完这些,尤娘才道:“瞧你这一身脏的!一会儿等水备好了就先洗个澡,洗完了澡呢,会有姑娘来给你梳妆打扮。你就在这屋子乖乖待着,别乱跑,否则的话……有你好果子吃的!”
她嘱咐完这些话,就撑开油纸伞迈步往外走,离开前,还不忘回头补一句:“记得管好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