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烛火发出噼啪声,魏洵看向顾知冉,那人还是一如从前的神色看着自己,眼里却有不一样的情绪。
“那或者,知冉,我换个问法。”魏洵思虑再三,还是问出口,“世家之责,总角之交,你要如何抉择?”
“知冉请问,殿下今夜想与我谈的到底是什么?”顾知冉笑着笑着垂下了头,“是君臣?还是至交?”
他长叹一口气,看了一眼窗外的黑夜:“殿下,自从文卿远大人出现以后,我便不是您身边近臣了。可是殿下……”
顾知冉望着魏洵,烛火的光芒在眼中闪烁:“知冉从未想过离开您。只要您有所需,知冉依旧愿为您所用,是利剑亦或者棋子,都无所谓。”
这话虽回答了魏洵的问题,可魏洵不爱听,话里也有了些许情绪:“难道你以为,沈又鸣或林禹辰于我而言,只是利剑或棋子?”
两人沉默了良久,还是魏洵率先打破了沉默,“君臣之道,是皇兄与你之事,我不必多言。
你问我,到底要谈什么。
刚进这屋时,其实我也未曾考虑妥帖。
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了一些想法。知冉且听听吧。”
“知冉,你身为华都世家之首顾家的嫡子,从小就身背世家家族大业之重担。众人羡慕你贵为顾家嫡长子,自幼.便进宫为太子伴读,束发入仕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门下省。权势予你荣华富贵,万人之上。可是知冉,你我注定困于权势。”
魏洵认真地看着顾知冉双眼,对方也严肃的回望着他。
“其实,也许你并没有那么心仪于我。”
顾知冉刚想反驳,被魏洵示意拦住:“你先听我说完。”
“从你进宫起我们便相识了,这些年来,世家子弟只有你始终陪伴在皇兄左右,也是陪伴在我身边,时日长久已成习惯。你身边也多是趋炎附势讨好之辈,我知道他们总吹捧你与皇兄或与我交情深厚。或许你错把惯性误解成了倾慕。
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好,我当然都知道。可是知冉,你从未向我表明过心意,是因为……与皇子成亲便要远离朝堂,可是你肩负世家兴旺之重担,对吗?”
顾知冉眼角泛红,却没有反驳。
“知冉,我言及此,并非意为要为了我牺牲仕途才算真心于我。
我与皇兄不同,肩无千钧重担,也无心于党争。
还记得幼时,皇兄与你在学堂上苦心钻研之时,我就算盯着窗外蝴蝶发呆,太傅也不会管教于我。
也许,你喜欢的是这份你不曾拥有的洒脱自在,而并非我这人。
固然,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个人臆断。
我非你,确实不该妄议你内心所想。只是刚才突然想到这点,总觉得若是今夜不说,我怕我们两之间,会隔阂更深。”
心中积压许久的话都宣之于口,魏洵轻松了不少。
“殿下说这么多,无非是为了文大人,对吗?”
魏洵想了想:“是,也不是。知冉,我也是个贪心之人,既想解你与他之间的心结,也想解我们之间的心结。”
顾知冉苦笑着看向他:“殿下,我真的,很羡慕文大人。”
顾知冉自出生便日.日被家族宗亲耳提面命,要时刻谨记家族荣耀,时刻谨记自己身份。
入宫伴读旨在光耀门楣,与皇嗣交好意在为仕途铺路。
魏洵确实没有说错,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小厮仆从,众人总是明里暗里赞誉他是太子心腹,是未来天子近臣;是骄纵随性,他人难以接近的皇次子殿下的至交。
这样稳定的关系,直到文卿远的出现才有所改变。
甚至顾知冉意识到这点时,一切已天翻地覆了。
文卿远出现不过几年,就成为了太子的左膀右臂。
魏洵就更别说了,眼里心里都只有文卿远,事事以文卿远为重。
他不再是太子唯一心腹,更非皇次子殿下知己。
“殿下说的都对。只一点,我还没糊涂到分不清楚到底是习惯还是真动了心。”
向来光彩照人的顾知冉第一次在魏洵面前露.出了如此疲惫不堪的神情。
“殿下,我终于知道您为何突然与文大人和离了。当年听闻您主动求得和离,我还连着欢喜了几日。
后来经历了许多,我还一直以为从成婚到和离都是您的计划,是为了让无权无势的文大人在朝中有所依仗,众人会因为忌惮您,对他有所避让。
现如今,才明白,您求赐婚是因为心仪于他,求和离还是因为心仪于他。
您对他的喜欢,果然是从未有过丝毫掩饰。
只是不知文大人,是否受得起您付出的一切?”
这话顾知冉已问过许多次了,魏洵一直觉得感情之事何等私密,只能自己参透其中玄机,便一直没有和他细聊,却是闹到了如今的场面,魏洵多少有些懊恼。
“知冉,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想为钟情之人多做点什么,这是我的心意,与他无关。你反复问过我值不值得,质疑文卿远是否受得起。
知冉,我不知你如何衡量感情,但在我心里,没有值不值得也没有他受不受的起……
如你所说,文卿远是我以性命相守之人,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图他回报,是为了对得起我对他的一片真心。”
“殿下,我明白了。”
无论顾知冉是否真心明白,开解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魏洵有些累了,揉了揉眉心,虽心里觉得有些话未说净,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这团乱麻该从何理起。
“殿下,今日连番审讯,您定是累坏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依旧是魏洵熟悉的语调,仿佛刚才的谈话是一场幻梦。
“知冉,我知道我太过贪心,既想与你维持旧日关系,又想你与文卿远一道为皇兄效力。我也明白,哪怕没有你我之间的纠葛,就单论你与文卿远道不同,势必相左,此实难避免。
但至少我私心希望,事关大成,对抗外敌,你我可同心协力。”
顾知冉起身恭恭敬敬回了一个大礼:“殿下,文大人马球场遇袭一事,知冉难咎其辞,倘若大理寺或刑部施以惩处,知冉甘之如饴,必无怨怼之心。
至于乌户族一事,殿下放心,知冉明白自己虽不及文大人那般高风亮节,但是事关大成安危,知冉及顾家都决不是背弃家国之人,必不会负圣上所托。”
“嗯,知冉,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府吧。”
私心而论,魏洵未尝真疑顾知冉,只是勾结外敌何等大事,且人心难以揣测,自己手中并无切实凭证,如何能断言顾知冉决然不会暗中私通外族。
不过目前确无任何线索指向顾氏,也希望日后不会有。
顾知冉推开门,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他立于走廊下,月光洒在肩头勾勒出一条亮色线条。
听见开门声,那人回过头来,眼神越过顾知冉看向身后之人。
魏洵跨出门槛,有些诧异:“你们倒是结束的比我预想的快很多。”
“诸位大人都已忙去了。殿下,可否让我送顾大人出大理寺?”
魏洵踌躇了片刻,试探的看向顾知冉,对方没有什么表示,这便是同意了。
文卿远主动冲顾知冉做了一个手势:“顾大人,请。”
两人前后隔着一人的距离不紧不慢顺着连廊朝大门走去,走在前的顾知冉头也不回:“文大人,想说什么请说吧。”
“顾大人。”
文卿远停下了脚步,顾知冉微微侧身看向他。
“文某长话短说,在我出现之前,你已陪伴殿下十余年,却从未表明心意,是顾大人自己放弃近月楼台的机会。
哪怕在我与殿下相识之后,你也有数次机会向殿下表明心意,可你说了吗?
因为在顾大人心里,权势、世家荣辱皆优于殿下。
哪怕不是我文卿远,也会另有他人获得殿下青睐。
顾大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君子既做决断,应当无悔。 ”
“呵,那文大人心里,难道仕途不是优于殿下?难道你文大人能为殿下脱下这身朝服?若是可以,那时何苦让殿下跪了半日求得和离?”
文卿远没有因这话有任何触动,依旧一脸坦然。
“顾大人,你心中对我介怀,不仅仅是因为与殿下缔结婚约之人是我,更是因为我出身微寒却一举夺魁,现如今又承蒙太子殿下殊荣,委以重任。
其实我不在意顾大人如何待我,只是为了殿下,我才与你费些时间解释。”
文卿远往前一步,站在顾知冉面前凑近了些,字字珠玑:“顾大人请牢记,我不是从你处抢走殿下的。是你,从未真正走进过殿下内心。顾大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文卿远直起身子微微往后退了些许:“至于我,顾大人可放宽心。上次同你说的话,依旧未变,我文卿远绝不会负殿下。也望顾大人少在我身上花点心思,以免殿下伤心为难。”
顾知冉垂眸看着地面,好一会儿才抬脚往外走去,远远地又听见背后那人说到:“还有,殿下非属旁人所有,殿下就是殿下,顾大人记住了。”
顾知冉脚步微顿,又昂首挺胸大步走出了大理寺。
见到廊下身影靠近,魏洵快步迎了上去:“没和知冉起冲突吧?”
垂在宽袖下的手被文卿远紧紧握住:“殿下放心,顾大人和我都不是鲁莽之辈,怎么会在大理寺起冲突,传出去还不贻笑大方。”
“那就好。”魏洵反手握住文卿远。
“殿下不问问我与顾大人说了什么?”
“你不也没问我和他说了什么。”
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
魏洵抬头看向夜空,想起案情复杂,一丝惆怅浮上心头。
一只手指伸到眼前戳了戳眉头:“殿下毋庸多虑,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事既然得从长计议,我们反倒不必日.日忧心,难不成还能为了宵小之辈忧思重虑。殿下,为他们有损康体,不值得。”
“我知道。”
魏洵看着越发浓郁的夜色,眼里捕捉不到一颗星星。
“只是,对于未知之事,始终有些担忧。”
手被对方重重捏了一下:“殿下,安心。”
几个小的审讯堂内,弓箭手的审讯还未结束,文卿远本想留下连夜梳理供词,被魏洵拦住了:“你既然说此事需从长计议,今日.你也忙碌了一天了,不如回去休息吧,整理供词也不急在今夜。”
文卿远沉思片刻,点点头:“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两人从侧门出了大理寺,魏洵都已坐进马车了,身后之人却没跟上,只听见马车外传来文卿远的声音,他掀开帷幔,文卿远站在马车前:“殿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不一会儿,文卿远才从侧门出来,坐进了马车。
“怎么了?”
文卿远紧紧挨着魏洵,将宽袖往后拂开:“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去和赵公子要了那匹赤焰。”
“哈,还是你考虑的周到,我都忘记这马了。”
“嗯,以我对赵公子脾性的了解,明日回去了定会杀马泄愤,还是留给我比较好。”
马车摇摇晃晃十分催眠,魏洵靠着文卿远肩头眯着眼打盹儿,突然直起身子:“你折回就只要了赤焰吗?”
身子被文卿远搂紧,头被按回了肩头:“殿下不愧为我知己。那苏牧的画我也一并要走了。赵公子说的没错,挂在他书房,确实暴遣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