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样的话,赵郢四年前听过很多次。
白舒沅和韩谦是一前一后入职的,白舒沅比他早半年,刚转正没多久,在一排嫩苗实习生里算老资历了。赵郢叫她带韩谦,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一方面,他自己的工作任务重,分不出多余精力。
结果不到一天,白舒沅一纸状书告到“御前”,说韩谦不乐意跑腿打杂,不服管,说他一句顶嘴一百句,还叽里呱啦拽一堆洋文。
“赵哥,要不……你亲自和他谈谈?”白舒沅问得很小心,仿佛赵郢说一声“不”,她就能立刻做好心理准备,再战八百回。
赵郢摘下眼镜收进眼镜盒,按了按眉心:“好,辛苦你了。”
午餐时间,赵郢带着工卡到楼下员工食堂吃饭。
云升的食堂种类很丰富,港式烧腊、东南亚料理、西餐,本土的菜系更是应有尽有,甚至时不时更换菜单,好吃到隔壁公司的员工会在私底下找他们借工卡,过来换换口味。
赵郢常去的是五楼那家烧卤饭,人少,上餐快,每次他都坐在同一个位置。
但刚坐上去,对面的椅子就被人拉开,前一脚在办公室被白舒沅口诛笔伐的刺头板着一张脸,朝赵郢抬抬下巴。
饭还没吃,赵郢已经有些没胃口了。
“赵郢。”韩谦眼睛里有红血丝,眼尾红肿,像被用力揉过,“你吃什么?”
“烧鹅拼叉烧。”
赵郢低头翻看起菜单,声音不高不低:“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说话的功夫,有一个和韩谦一同被分到赵郢手下的实习生从他们背后路过,对赵郢挥挥手,小声说:“赵、赵哥好。”赵郢点点头,那人如释重负地大步走开。
韩谦:“……”
“凭什么他叫你‘赵哥’,我要叫‘赵组长’?”他语出惊人,“你睡/我的时候怎么不让我喊‘赵组长’?”
“你他妈小点声!”赵郢被他的虎狼之词吓得一哆嗦,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当场捂住韩谦的嘴。
哎,烦人。
他把做好的双拼饭端到桌面,在烧鹅表面淋了层酸梅酱,“那晚我是情不自禁,又不是变态。你喊什么随你,行了吧?”
十分钟后,韩谦也端着餐盘回来,跟他一样,点的烧鹅拼叉烧。
这人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一句话不说默默干饭,赵郢注意到他的饭量似乎是自己的两倍,于是多问了一嘴:“怎么样,好吃吗这个?”
“待会儿我打包一份当晚饭……”韩谦抽张纸巾擦擦嘴角的酸梅酱,顿了顿,“我从没吃过这个。”
赵郢夹菜的手一顿:?
韩谦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表情认真而享受,恍若这顿有餐补的免费烧卤饭是什么宫廷御菜一般。
赵郢眼底又多了几分复杂的同情。
他放下筷子,用哄三岁堂弟的语气缓缓道:“今天和同事相处得怎么样?”
“Daisy向你打小报告了?”韩谦一眼看穿。
“不好意思。”赵郢提着嘴角,笑容隐隐透着无奈,“Daisy又是哪位。”
韩谦不认可地眯了眯眼,仿佛在质疑他这个组长尸位素餐,连下属叫什么都不清楚。
“Daisy是舒沅姐的英文名。”韩谦说,“就像你的英文名是Miles。”
赵郢:“……”
他怎么不知道他叫Miles?
赵郢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上半年云升的数据库更新员工信息,要求每个人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与国际接轨,方便以后接触外国客户。
这种东西就当时图一新鲜,估计白舒沅也早就忘了。
赵郢看过他的履历,毕业于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学院,奖项和实习经历堪称辉煌,但云升很少招留学生,互称英文名这套在公司行不通。
“说中文就行。”他拧开保温瓶,喝了口上午泡的金骏眉,“白舒沅没跟我打小报告,是我今天路过看到的。摆着一张臭脸,这不服那不服的,还不积极配合同事,我说的对不对?”
“什么叫我不积极配合?”韩谦活像一包炸药桶,一点就爆,“赵郢,你既然都看见了怎么还说得出这种话?舒沅姐上午给我分配工作,我电脑都没打开就有人让我帮忙复印文件,坐下不到五分钟,又叫我下楼拿咖啡、取外卖,这是实习生还是跑腿打杂?”
“舒沅姐说实习生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实在不理解,难道云升的企业文化就是老员工有活不干,把摊子甩新人头上吗?”
原来刺头刺的是这个,赵郢心想。
说白了是他和白舒沅思维方式不同,教育背景也截然相反。白舒沅觉得很正常的事,换到韩谦那里,就是某种程度上的职场霸凌。
“再有下次你可以直接拒绝,有突发情况来办公室找我。”
赵郢不戴眼镜显得特别年轻,瞧着比韩谦大不了几岁。他微微弯着嘴角,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很冲?凶死了。白舒沅那么说是怕你和其他同事起冲突,没坏心思,你以后注意注意沟通方式,行吗韩谦?”
“嗯。”韩谦闷闷应下了。
“我记得你那晚不是这个颜色。”赵郢指了指眼珠,回忆道,“蓝色……偏蓝灰?”
韩谦说:“我戴了美瞳。”
赵郢“哦”了一声,韩谦这种留过学的都特有边界感,所以也没多问。
等韩谦吃完,赵郢跟他一道把餐盘还了,肩并肩站着等电梯。
他们挨得很近,赵郢似乎能感受到从韩谦那边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以及一点快挥发干净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他右手伸进口袋,摸出一瓶眼药水:“喏,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韩谦问他。
“眼药水。缓解眼部疲劳,有效减少红血丝。”赵郢把广告词念了一遍。
他把手递过去的时候,韩谦动作灵活地顺走了眼药水,然后牢牢扣住他的指缝,别有所图地摩挲着赵郢的手背。
这双手的威力赵郢在那晚已经领教过了,周围没人,他没有挣扎,任韩谦这么牵着。
“抓一会儿得了,还想抓多久?”赵郢试着拔开手,但没成功。
韩谦反而愈发嚣张地握住他的手腕,指节探进赵郢的衬衫袖口,在那片光滑细腻的皮肤上轻轻勾了勾。
“赵郢,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上级和下属的关系。”赵郢面无表情,警告道,“也可以是被告和原告的关系。”
附在手腕的力道一轻,韩谦终于把手拿开,就是看上去不大高兴。
对他来说,受到一见钟情的对象的消极反馈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毕竟在他确认自己的性取向以后,赵郢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
这些话他不打算说出来,太没面子。
赵郢见他面色凝重地皱着眉,有些不忍心地安慰道:“韩谦,你才二十岁,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只是比你小六岁而已,又不是小十六。”
赵郢无语道:“朋友,小十六那叫犯罪。”
他太阳穴又开始疼起来,早知道韩谦的脑回路是这样,他就不该善心泛滥地送他到酒店。
电梯停在这一层,他们被后面上来的人双双挤到角落,赵郢几乎是以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靠着韩谦的胸膛。
“赵组长。”背后那人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你如果不想负责,我不会为难你的。”
赵郢有些难为情。
站在他们前面的同事还在兴致昂扬地谈论中小学生教育问题,大谈阔论地评点南水市各大名初名小的教学质量,而韩谦却借着遮挡,不要脸地掐着他的腰。
光天化日,岂有此理。
“你想我怎么负责?”赵郢问道。
他已经做好义正严辞拒绝的准备,如果韩谦继续纠缠,他也会继续拒绝。
这很有态度了。
半晌,他听到那人低声说:“每一天中午你都陪我吃这家烧卤饭好不好?”
赵郢:“……”
神经病。
晚上赵郢在公司加了会儿班,离开时夜已深,天空飘起细细小雨。
他把车开出停车场,经过公司大门,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打着一把黑伞,在路灯下低头打字。屏幕的光亮反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像某些未来科幻片里的英俊仿生人。
赵郢降下副驾驶的车窗,握着方向盘:“你这个点怎么还没走?”
“你为什么也没走?”韩谦反过来问他。
赵郢说:“还能为什么?加班。”
车门解锁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赵郢看向车窗:“上车。”
副驾驶的门被人拉开,一股冷气随着韩谦闯进来。赵郢打开导航,一边定位出发点一边问:“你家在哪?”
韩谦说了个地方,是一家酒店的名字,赵郢听都没听过。
他没急着输入终点,问道:“你不是南水本地人吗,住酒店?”
“和家里人吵架了。”韩谦说,“他把我赶出去,我只能住酒店。”
他说完目光闪烁地看向赵郢,“我……”
“不可能让你住我家的,死心吧。”
赵郢脚踩油门,一辆黑色雷克萨斯冲入雨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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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