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霆听李思懿长久没答话,看到李思懿的样子,便知她又是想多,不禁颇感头疼。
不过既然已经说了,便干脆将话说开,以免她心里又陷入两难。
“你知道宣帝给季氏安的罪名,是季氏里通敌国吗?”
“我知道,”李思懿觉得疑惑,“为何又说起这个?”
“当时的确有敌国信件递到家父手上,家父将其交给宣帝,宣帝表面上告诉家父的,是做一场戏,让敌国以为自己的离间之计当真起了作用,派将领来迎接季氏去往敌国,暗中却与敌国将领联系,伏击季氏。”
李思懿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震,这件事,却是她没听到过的。
“当时敌国将领急于立功,便欣然应允了这番诡计,而真到了战场上,却成了敌国将领正面迎接季氏痛击,待双方打斗得差不多,宣帝所派的禁军便从我们背后射来了冷箭。”
季氏陷入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李思懿只觉得不可思议,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对皇室忠心不假,但计策最多做到褫夺季氏兵权便罢了,为何还会做接下来的事……随即又想到岑如霜所说,当年来京见父亲,父亲说的是,若追查玄鞍郡的事会受到朝廷阻碍,说明父亲已经联系上了所有线索,知晓玄鞍郡接下的那批铸造兵器的任务针对的是谁。
既然兵器制造是针对季氏,又因此事叫玄鞍郡的民政出现问题,若追查,必定是要牵扯出后面一连串的事,所以宣帝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此事被曝光,毕竟他在人前展现的一直都是有德之君的形象,岂容这般污点?
“所以我想……”李思懿听到季霆说:“李相必定是想到了这些,也知道自己病逝后会被内廷老臣夺权,而除非我回到旭京,又或是改换了朝廷,让你或者你堂兄重新回到自己的职位上,那么你们就会发现玄鞍郡税收及水利上的蹊跷,前来巡视,那时,便是重查此案的好时机了。”
李思懿闻言怔然,如果这一切都是父亲的安排,那岂不是说明,父亲也不同意朝廷的此番作为?不,父亲一定是不同意此番作为的。父亲当年澄清吏治,好不容易才改换了整个国家萎靡不振的局面,怎会同意?
可……可他毕竟是宣国臣子,不得不听从皇命,所以,才会做出这番安排吧……
看来父亲当年,同现在的自己,一样都陷入了两难之境。
难怪父亲当年去时,即便都意识不清,却仍会对她说:“思懿,莫要怪爹爹,莫要……怪爹爹……”
父亲选择了忠于皇室,而她如今的选择,又是否正确……
李思懿尚在思索间,玄甲军的士兵便来报,石见山带着名内侍来到郡守府,说是宣帝近身内侍,释放了被收押审问的秦家子弟,还好他们早有准备,才没叫贼人想在郡中作乱的计谋得逞。
如今该关的都已关了起来,只等丞相少史发落。
李思懿正打算上马离开时,岑如霜却开了口:“少史,可否让我也一道去?”
“你怀有身孕,可经受得住?”
岑如霜无畏地笑笑:“等了这么多年的事总算有了结果,若少史不让我亲眼看着贼人受惩,才真叫我难受。”
“好吧。”
“多谢少史。”
众人去的路上,已经有诸多百姓议论纷纷:
“我就说那个石见山不是好人,果然如此,居然施展苦肉计骗人,还好少史大人没有上当。”
“你又知道了,之前不是你说的他韬光养晦只为搬到秦世昌吗?”
“可我也说了他不是好人呀……”
众人来到郡守府,单广陵远远瞧见岑如霜也跟着来了,赶忙上前扶着,对于害死自己亲人的罪犯,岑如霜想亲眼看着对方落网,这种事,单广陵足以理解对方,是以也没多言,只密切注意着她的情况,防止她动了胎气。
“姑娘、姑娘!”石见山被镣铐桎梏,看见岑如霜,艰难地转过身来,向前膝行几寸,又被周围的士兵拦住,仍不死心道:“姑娘,求你救救我,这几年、这几年秦家子弟欺男霸女,都是我告诫了秦世昌,才没叫他们伤害你啊姑娘——”
岑如霜冷眼俯视着他,开口却是一句询问:“我父亲死前,也这样求过你吗?”
石见山语塞,不由得想起岑郡守死前的景象。
那时郡中度过了干旱的危机,当年的税收足以收回矿山,而秦世昌刚借矿山赚了大钱,说什么也不肯还回去,便和石见山来商议。
秦世昌说,岑郡守和岑如霜父女俩都属意单广陵,若是叫岑郡守推荐下一任郡守人选,定不会轮到石见山头上,既然朝廷那边本就有石见山的人脉,不若干脆推一把,将岑郡守杀了,也就可以免除后患。
石见山思虑良久,还是决定一开始不完全做绝,在岑郡守拿着当年的契约去替郡中赎回矿山时,还多少劝了几分。
但岑郡守见秦世昌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想履行契约,岑郡守便愤怒起身,义正词严道:“这矿山本就是玄鞍郡所有,而非你私人独享,如今我按约来替郡中取回,既无强迫,亦无欺骗,而你却推三阻四,妄图继续占据公产,秦世昌,你秦家子弟所为我已有耳闻,这件事我一定会查,若你不想交回矿山,那么这两件事,我就一起办!”
岑郡守的确谨慎,同秦世昌放了狠话以后,每每出门,都带足人手,以防秦世昌偷袭。
但那一天,附近县邑之中有事,急需岑郡守处理,出门匆忙,对于带哪些人,岑郡守就没有仔细挑选。
带的,恰好是石见山的亲信。
县邑里的事情,也是石见山特意安排。
岑郡守走到一半,发现跟着自己人手都不见了,便发现了端倪,往回走时,就遇上了那伙在县里闹事的“暴民”。
岑郡守倒下以后,石见山才敢出现,望着对方满是血污的脸,谨慎地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
手还没伸过去,就被岑郡守一把握住。
沾了血的眼眶,眼睛狠狠瞪着石见山,叫石见山内心一阵阵发凉。
“是你……”岑郡守艰难地发声,“竟然是你……”
紧接着,扮演“暴民”的秦家子弟就拿起石块,冲着岑郡守头上来了最后一击。
岑郡守这才彻底闭上眼睛。“暴民”散去之后,便是岑郡守带的人手终于发现了他,将他带回郡中医治,却已来不及。
岑如霜回到家中,便得知生父去世的消息,哭得肝肠寸断,石见山就不远不近地站在后面,并不敢去看岑郡守的面容。
岑郡守的确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一声求饶,瞪着石见山的样子,亦要伴随石见山成为他一生的阴影……
岑如霜瞧着石见山心中有鬼,戚戚然的模样,嘴角掠过一抹讽笑:“若父亲没死,必不会叫秦世昌如此嚣张,又何须你来告诫?!你不过是出于愧疚的补偿之举,却成了功劳吗?!”
岑如霜说得一时激动,情绪起伏有些大,单广陵便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李思懿瞧着眼前这幅景象,恍然想到,若季霆没有回到旭京,她也没有重回朝堂,这些事,多半也是做不成的。
也许她违背了父亲的想法,但始终,还算没有辜负百姓。这群虫豸,的确不该再留于世上,而若还是宣帝在,还是内廷官员执掌朝纲,如今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结局。
如此一想,李思懿才终于放松些许,左右环顾一周,问季霆:“怎么不见盛校尉,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季霆气定神闲道:“应当是去追朝廷的人了。”
“朝廷真来了人?”
“我出门在外,没有大军保护,这等绝好的时机,他们怎会放过?”季霆嘴角轻勾,带着几分轻讽。
郡城郊外,盛千凛带人追到几里开外,便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放缓了马步,眼睁睁瞧着王内侍带人飞速驶离了视线。
“校尉,这便不追了吗?”士兵疑惑地询问。
盛千凛悠然收起马鞭:“主上说了,要放他们回去报信。”
“啊?”士兵不解,看着王内侍离去的背影,仍不甘心,“可是……为何这样?之前放他们进来,还演戏让石见山以为自己下毒成功,我们做这些事,究竟有什么用?”
盛千凛笑着说:“如今郡中百姓及官员都知道,是朝廷让玄鞍郡打造兵器却不给薪酬,导致民生财政周转困难,秦世昌才有机会霸占矿山赚取不义之财,让秦家子弟作恶,而季氏的玄甲军却是扫除作恶之人,拨乱反正者,得了民心,你说这作用大不大?”
士兵闻言思索一阵,认同地点头道:“校尉说的是,玄鞍郡之前没有玄甲军进驻,对主上也没有特别的偏向,但经此一事,必然会有大不同——这是否就是校尉所说的,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聪明。”盛千凛夸奖道,挥了挥手下令:“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