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即将出城巡察水利,李思懿在丞相衙署做着最后的准备。
手头的事务需要暂时交卸,确保她离京这段时间内,事情都有人可做,去的巡察地点,也要再做一番确认,出行的人员名单也要再做确定。
临近黄昏,李思懿放丞相府的属官们先回,自己拿着笔在公文上勾画。
碧云端来汤药,还不等劝,李思懿便抬手端起一口气喝了下去。
多年饮药,她早已适应了这番苦味,碧云递上甜枣,李思懿也摇了摇头,只拿了旁边的热水漱口。
碧云替她点上灯,端着空碗退下。
李思懿揉揉眼睛,感到些许疲惫,用手撑着太阳穴偏头小憩。
她着实有些累了,汤药似乎也有助眠的作用,刚闭上眼,便觉得意识一片昏沉,恍惚快要进入梦乡。
随即,肩上传来轻柔的触感。
李思懿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被人披了条毯子,而给她披毯子的人,已经走到书架前,瞧着那些今晚刚被她写就的公文。
季霆边浏览公文边道:“丞相府自从少史接管以来,朝中积案就少了许多,少史可千万别在此时病了,毕竟去地方巡察水利乃大事,为了这些事反而先叫少史累病,于我而言,当真是得不偿失。”
李思懿直起身,默默将身上的毯子撤下。
季霆见状,微微皱眉,却也没有阻止:“不睡了吗?”
“本也不打算睡……”李思懿将公文合上,“事情已经处理完,臣想等碧云回来就回去歇息,明日再向新主辞行。”
季霆也将手中公文放回架上:“我知道了,明日不必辛苦来辞行,另外,我也给你配了护卫,是名校尉,叫盛千凛。”
时至今日,李思懿也知对于季霆的安排,她最好还是接受:“谢新主。”
她如此柔顺听话,倒叫季霆觉得不适应,手搭在架上,转眸望向她。
李府的门房刚命人掌灯,便瞧见自家的马车悠悠从道上驶来,忙走下台阶去迎——待马车走近,门房才瞧见马车旁还有一人骑马护送,赫然是如今的新主、李家的前姑爷,季霆。
门房只觉得头上冒出一阵冷汗。
本来李家与季氏交好时,季霆送李思懿回来,本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门房早已习惯,可近几年的变故实在巨大,哪怕是和当年一样的人和场景,都叫门房感到陌生。
马车悠悠停下,李思懿走下马车,向季霆道谢:“更深露重,新主请回吧。”
季霆注视她片刻,点点头,策马带着人转头离开。
门房这才紧走几步上前迎接,门前的灯光照到李思懿脸上,映出她苍白的脸色,门房吓得赶紧问道:“姑娘怎么了?可要请姜太医过来看看?”
“不必。”李思懿摇摇头,拢了身上的衣裳,将要进门时,却感到一束从家门外另一边树丛中投来的目光,不由得怔住,冲着那边叫了一声:“郡王殿下?”
萧靖安和苏榆从阴影中显身,萧靖安望着李思懿,极淡地笑了笑:“抱歉,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不想打扰,也免得……”
他没有将接下来的话道出,但顺着他看往季霆离开的方向,便已说明了一切。
萧靖安庆幸道:“幸好我刚才没有露面。”
李思懿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改口道:“我明日要去巡查水利。”
“嗯,我听说了,所以才想着赶来见你一面。”
“上次我离京,城中细作便开始动作,生了乱子,也不知这次会不会有……”李思懿思索着说了这些,抬眸看向对方,“殿下,宣帝如今已失了民心,若他派人拉拢你,你千万不要答应。”
萧靖安沉默片刻,笑道:“我明白。”
晚来风急,萧靖安瞧着李思懿苍白的脸色,问:“当真不需请姜太医来看看吗?”
李思懿摇头拒绝,她十分清楚,自己脸色苍白并非是病,而是别的原因。
“那你快些回去休息。”
“好,殿下也早些回去休息,苏榆,劳你照顾好殿下。”李思懿说罢,深深望了萧靖安一眼,才收回目光,转身回了府。
萧靖安目送着李思懿走进府门,自己也带着苏榆转身回去。
早春的旭京,晚间街道上尽是强劲的冷风,萧靖安不乘车,也不骑马,只一路走着,苏榆在他身后紧紧跟随。
今晚新主只是送李少史回来,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当然,以前也算不得做什么过分的事,朝野间的流言不过是臣民自己的看法,传的事情也并非虚假;新主要同李少史旧约重复,前几天闹得甚大,最近却也没了动静。
看来新主并不介意李少史关心谁,介意的是李少史要嫁给谁,介意的是李少史要离京。
可即便如此,苏榆也看得出来,殿下并不开心。
有那位新主在,殿下同少史的婚约,是注定不能成了。
坚持到如今,连苏榆都忍不住想劝殿下放弃。
何必呢?太难了……
李思懿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了房间内,碧云正在吩咐着人收整行装。
李思懿叫了碧云进来:“把我的剑带上吧。”
“啊……?”碧云听到这句吩咐,有瞬间的疑惑,自从李思懿几年前频繁染病以来,已经许久不曾练剑,是以上次去西北,碧云也没想着给她带上。
“有护卫跟着,我应当用不着。”李思懿安慰碧云道:“不过就是拿着,若实在不幸我落单,也能关键时刻自保,以求心安罢了。”
“姑娘放心,我绝不会叫你落单。”碧云向着李思懿保证道。
话是这样说,碧云还是听从吩咐,去拿了剑放进要带的行李之中。
翌日出城,李思懿见到了那名名叫盛千凛的校尉,望着对方的面容,感到些许熟悉:“你是……季氏旧部?”
盛千凛拱手道:“家父是季氏旧部,当年我在旭京时,还未参军。”
“哦……”李思懿恍然,的确,眼前之人这般年轻,当年她就算见过,应当也是对方没有参军的时候,“之前见的一直都是蒋维副将,差点忘了季氏还有旧部。”
“蒋副将尚在城中有事,只能由属下来护送少史。”
李思懿也没多问蒋维有什么事,只道:“此次出行,有劳校尉。”
“少史客气。”盛千凛问:“少史出行计划带多少人?”
“我去巡查地方,不想将声势搞得过大,不过校尉身负护卫之责,多少人安全,便由您决定,靠近城池时,若有需要,还请只带十数人,随我轻装简行入城即可。”
“是。”盛千凛做了个手势,唤众人启程出行。
队伍出城时,季霆出现在城楼上,遥望队伍前方李思懿那个纤薄的背影,强风吹过,她似乎又低下头咳嗽了几声。
蒋维站在一旁,从季霆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足以确定季霆的担心,毕竟此时在城楼上除了遥望背影做不了任何事,季霆在其它事上,从不会做此无用功。
队伍走远后,季霆便收回目光,回头看向旭京城内。
此刻晨光熹微,百姓已纷纷走出门,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走吧。”季霆吩咐道,带着蒋维走下城楼。
天色将黑时,李思懿等人来到驿站落脚,盛千凛上前敲门,不见应声,盛千凛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空旷的院落内,只有一口遮了棚的井幽然矗立,井旁放着一只木桶。
众人面面相觑,着实不懂眼前境况,试探着走了进去。
士兵用木桶打水上来,银针试过无毒之后,立马给马匹饮水,水囊补充水源。
驿站内的房间充足,瞧着倒还算干净,只需要用水浸湿抹布擦去灰尘即可。
碧云擦净桌面,从车上拿来干粮给李思懿充饥,回来便瞧见李思懿已经擦净了床铺:“姑娘,放着我来吧。”
“床铺擦净也要等晾干,若等你来,今晚岂不是很晚才能休息?我幼时随父亲出门巡察,不都是这样的吗?父亲说,万事都等着旁人来,真实的情况也就瞧不出来了。”李思懿把脏污的抹布递给碧云:“好了,你替我把抹布洗干净就成。”
碧云忙接过抹布去清醒,李思懿拿了块干粮,又去厨房添柴。
“少史,此处烟熏火燎的,你还是在外面等吧。”做饭的士兵出身农户,平时也没怎么见过旭京中的贵人,还当李思懿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等他拿了柴过来见到李思懿的样子,倒是颇为惊讶。
“你们不知晓我的口味,万一做的菜我吃不惯。”李思懿给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士兵憨憨一笑:“这我倒确实不知,那少史您吩咐,这些粗活我来就好。”
李思懿想了想说:“也是,人这么多的饭菜,我确实没做过,还是你来吧,做道清汤,放点菜叶就好。”
士兵不由得纳罕:“听少史的意思,您会做菜?”
“李家耕读传家,家中子女,均要学的。”李思懿淡淡道。
传家两字,曰耕与读。
历代百年世家,大都会教导子女知书识礼的同时还要懂得谋生,这样才可至家族落败时,子女不会因失了财富,便冻馁街头横死。
只不过这种百年世家本就凤毛麟角,多的是得了权势便躺在前人功劳簿上坐吃山空者,是以世人知晓得并不多。
士兵听到这里,也算是明白李家为何能在这百年纷乱局势中屹立不倒,传承百年了。
众人都瞧着李思懿苍白的脸色不敢让她做太多,李思懿无奈只好在驿站的堂前坐下,却瞧见前台似乎放了一册账本,便起身去查看。
李思懿翻开册子,发现的确是账本,来往人员在驿站中的花销均有记录。
刚看了没几页,李思懿便听到大门被推开,一名老翁走进驿站内,“咦”了一声:“今晚怎得这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