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历延和二十一年,国都旭京正落下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城门缓慢拉开,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李思懿踏着没及脚踝的积雪从门后走出,寒风吹起她衣袍的一角,带出一连串的小声咳嗽。
在她对面,是于昨夜就兵临城下的叛军,而叛军首领季霆,正是曾与她定下婚约的青梅竹马——当年,季氏反叛,丞相李侪为表忠心,便提请宣帝,改立了独女李思懿同郡王萧靖安的婚约。
如今,她和季霆之间,隔着世仇,隔着婚约,还隔着数载的时光。
季霆翻身下马,大步向她走来,相较于少年时期,季霆的五官变得愈发清晰凌厉,眼中多了丝令她看不透的城府,脸上却挂着独属于胜利者的微笑,站到了她的面前:
“思懿,我回来了。”
声音温柔得,仿佛他们还和当年一样,是旭京城内人人艳羡的青梅竹马。
李思懿深吸一口气,恭谨地向着对方行礼:“臣使,拜见将军。”
语气淡漠疏离,生分得像是陌生人。
季霆微微一怔,温柔的语气未变:“我猜到旭京会遣使和谈,却没想到是你来。”
“战败乞降,世人自是避之不及。”
“那你为何不避?”
“臣乃丞相少史,避无可避。”
昨夜叛军兵临城下时,宣帝急召百官商议,商议却也没商议出什么结果,宣帝暴怒,将人赶走后,将自己关在议政殿内,灯火通明了一夜。
今晨,殿内传出宣帝旨意:以郡王萧靖安为主帅,带领守军出城抗敌。
岂料守军刚到城外,就传来宣帝已携贵妃,于昨夜潜逃出京的消息。
霎时间军中发生哗变,将士们纷纷弃械投降,郡王萧靖安被俘。
而李思懿,正是做了出城同叛军和谈的使者,她奉上降书:“宣帝已逃,旭京臣民皆无再战之意,愿开城献降,今奉宣国皇后亲手所写之降书,望将军释放战俘,不伤百姓。”
季霆接过降书,垂眸扫了一眼:“不伤百姓,本就是我军的行军准则,守军只要投诚,也可不计前嫌,可萧靖安……拒不认降,我凭什么放?”
李思懿闻言,羽睫轻颤,因为猜到此番和谈不会太过顺遂,倒也没太多意外,迅速组织好了说辞:“郡王殿下身为宣国皇室中人,不可轻易认降,但将军能够放过郡王殿下,宣国臣民只会认为将军宽厚仁慈,是以,天下归心。”
“天下归心与否,与一国郡王关系应当不大。”季霆收起降书,“不过李少史既然来了,便替我去劝劝郡王,或许有你相劝,他也不会再这般固执,不知李少史意下如何?”
“臣……责无旁贷。”
季霆抬手招来近卫:“带她过去。”
话音落下,季霆身后的玄甲士兵为李思懿让出一条路来,白雪映照着玄甲,愈发叫人觉得冷肃。
李思懿跟随近卫来到关押战俘的空地,大部分将士都挤在一起互相取暖,除了手中没有兵器,战甲褪下以外,棉衣还穿在身上,看着没什么大碍。
李思懿的目光扫过他们,确认他们应当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后,跟着近卫继续超前走。
远离这些士兵的空地上,竖着一方简易囚笼,里面的人被剥得只剩中衣,蜷缩在牢笼一角,白雪几乎覆盖了全身。
李思懿心下一紧,疾步走了过去。
负责看守的士兵替她打开笼门,李思懿矮身进入笼内,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个几乎被雪掩埋的人,出声唤道:“郡王殿下?”见对方全无反应,李思懿才开始大力拍打对方的手臂,“萧靖安?萧靖安?!”
雪中人身形微动,白雪簌簌落下,逐渐露出了萧靖安的脸,他缓缓睁开眼睛,睫毛上的碎雪也跟着忽闪忽闪,眸中几乎没有神采,在看到李思懿的那一刻才亮了些许。
他泛着白的嘴唇翕张,艰难发声:“思懿……你怎么来了?”
李思懿看见萧靖安的情况,沉默片刻,还是将情况和盘托出:“陛下已逃,宫中由皇后主事,内廷老臣们……经过一番商议,做出了开城献降的决定,我来……与叛军和谈。”
“这便……降了吗?”
“城中只余下三百老弱,求援西北的信也已传回,眼下海寇正忙于攻城,晏庆分身乏术,着实……无法回援。”
而季霆,却是带了十万玄甲军兵临城下。
朝廷败局已定,再坚守下去,也只能枉送无辜性命,更别说三万守军都被俘虏在城外受冻,再拖延下去,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被冻死。
“我知道了……”萧靖安声音低低的,已然猜出了李思懿来此的目的,“我认降就是。”
李思懿微微松了一口气,扶着萧靖安起身,寒风吹过,萧靖安唇色又添几分乌青,身体也狠狠一阵颤栗。
李思懿见状,急忙动手去解身上的大氅,打算披到萧靖安身上。
萧靖安隔着衣袖按住她的手:“不行,你还……病着。”
说罢,狠狠咳嗽了几声,直咳得腰都弯了下去,李思懿又赶忙伸手去扶萧靖安。
不远处,季霆冷冷看着互相关心的二人,开口道:“把棉衣给他。”
李思懿瞧着近卫递来棉衣,微一愣神,赶忙道谢接过,给萧靖安披上。
战俘都已被释放,允许走动,萧靖安麾下的校尉林敬走过来,迟疑地唤了声:“李少史——”
李思懿抬头看向对方,温声道:“季将军已经答应释放战俘,诸位可以归家了。”
“我等……阵前认降,朝廷不怪罪么?”
“宣帝已逃,又如何能怪得了将士不肯为之拼死沙场?”李思懿说:“皇后已经下旨,特赦所有投降的守军将士无罪”。
“皇后仁德……”林敬喃喃道。
萧靖安被冻得太久,走出的步子有几分踉跄,林敬赶忙上前帮她在另一边扶住萧靖安。
大军开拔,缓缓向着都城前进。
城门再度开启,皇后张绮及百官在门后相迎,作为一国之母的她,此刻仍维持着应有的端庄,衣裙妥帖,鬓钗未乱。
张绮手捧承盘,将玉玺和兵符向季霆奉上:“罪妇带百官开城献降,恭迎义军入城。”
季霆命人接过承盘,以晚辈的姿态谦和问道:“张皇后接下来有何打算?”
“宣帝既逃,罪妇也无在此久留的必要,望季家主允准罪妇带稚儿归家。”张绮的姿态摆得极低,也特意强调了太子稚儿的身份,是在提醒季霆,宣帝不在,太子年纪又小,着实不值得挂心。
季霆的眼神扫过太子,明明只是不带丝毫感情的一眼,却让太子害怕得低下了头。
不到十岁的孩子紧紧依偎着母亲,勉力不让自己露出怯态。
“张皇后别无他想,晚辈信得过,可国中有不少别有用心之人,敌国也在虎视眈眈,此时若让你与太子回归母族,只怕会遇到危险。”
一番话说得真是句句为对方考虑,叫人拒绝不得。
张绮明白了季霆不会同意她将太子带离旭京,直接把问题抛给对方:“不知季将军可有安排?”
季霆问:“云影宫如何?”
云影宫是宣帝去城郊游玩时下榻的行宫,建造绮丽繁复,负责服侍及洒扫的宫人众多。
“多谢将军安排。”张绮坦然接受。
季霆侧身对李思懿道:“李少史,你随皇后同去云影宫,若有需要,也好及时解决。”
内廷老臣们站在张绮身后,听到此言,不由得心中惴惴——
此次季霆攻城,不出意外必是新帝,而李家当年不仅悔婚不说,季氏离京,也有丞相李侪的手笔,他们把李思懿给推出去,原本是想向新帝示好,让季霆得以有机会报复李家后人,可季霆这样子,却像是对李思懿信任得紧,甚至连安排宣国皇后去往行宫之事,都让其操办。难不成真是放不下那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谊,色令智昏了吗?
他们虽如此想,却没有表露太多,终究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很快便收起脸上的表情,恭迎季霆入城。
去往云影宫的马车,由季霆副将蒋维负责带兵护送。
云影宫地处城郊,宣帝不在时,宫中只留少数宫人打扫,且每月都有专门的官员将物资运送上山。
本月的物资迟了几日,一名内侍便负责下山查探,刚走到半山腰,便瞧见了护城河边上黑压压的一片玄甲军,立马吓得连滚带爬跑回宫里,大声喊着“叛军临城”吓得阖宫都生了乱子。
宫人们慌慌张张地撞作一团,纷纷争抢起财物,掌事女官怎么喊也喊不住——
李思懿陪同皇后及太子上山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场景。
蒋维拔出剑,随扈士兵也纷纷效仿,一片刀枪剑戟的出鞘之声响起,宫人们才慢慢地停下动作,呆愣在原地。
见宫人们听话,蒋维也就免了杀鸡儆猴的程序:“旭京已由季氏玄甲军接管,主上有令,只要所有人各司其职,便不杀你们。”
“哐啷”一声,宫人争抢的铜制器具掉落于地,蒋维看了一眼。
掌事女官极有眼色,上前拜见蒋维:“将军有何吩咐?”
“把东西放回去,打扫干净,让皇后和太子歇息。”
宫人们急忙依令行事,放回东西,引皇后及太子入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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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