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被带往了五姨太的卧房。
随他一起的还有2号和3号,那个主动搭话的短须中年男人,以及一个沉默寡言的寸头青年。
小丫鬟先将他们带去了偏房,将刚熬好的羹汤分别交给了另外两人。
一道桂花酒酿圆子羹,一道乌鸡枸杞滋补汤。
002则端着一碗气味奇特的药汤,柿蒂香混合着黄酒之气,带着一丝丝腥臊。碗边放着两粒小药丸,含有少量的鲤粉与明矾成分。
避子汤。
他收回了目光,跨进门槛。
屋内几个家仆正恭敬地候着,床边坐着两名秀雅的女子。
其中一名看着年纪尚小,削肩细腰,眉眼间自有一股轻灵的秀气,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她坐在床头蹙着蛾眉,脸上犹见泪痕。
另一名女子头上插着镂空的金簪,眼睛较寻常女子更加大而明亮,顾盼神飞。
年纪较长的女子没好气道:“你看看,又不肯吃东西,白白浪费了旁人的心意。再哭,再哭可就妆花了。”
年纪较小的女子一听闻,眼眸里秋水氤氲,泪珠滚滚落下。她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年长的女子慌了神,赶紧劝慰道:“别哭别哭,二姨太刚遣人送来几套漂亮的戏服,都是新样式,我让下人们取来给你瞧瞧。”
见人点了点头,那女子挥挥手,对众人说道:“你们去隔壁厢房取几款戏服来,那衣裳精贵得很,你们这群男人又粗手粗脚的,每人只许拿一件,明白了吗?”
众人唯诺着退下,丫鬟打开厢房的门,说道:“记住了,一人一件,绝不可以多拿。”
木质光滑的一排衣架之上,整整齐齐地套着十套各色的衣服,家仆按牌号依次上前端取一件,等轮到三人时,只剩下几套雪白色的戏服。
2号和3号对视一眼,不由得皱起眉头,无奈走上前去,心里怵得慌。
002随意取走了一件,刚走出没几步,眼前景象大变。
似梦又似虚幻,白茫茫一片,景物朦胧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他尝试转头,身体却极其僵硬,动弹不得。
“潇酒佳人,风流 才子,天然分付成双。”
一女子在他耳畔悠悠唱道,幽咽婉转,如泣如诉。
膝盖剧痛,他似乎被人狠狠踢了一脚,重重跪倒在地面上。
他忽地流失了体温,嘴唇血色褪尽。
“兰堂绮席,烛影耀荧煌。”那声音继续低吟。
他浑身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有人将他死死按住,往地上磕头。
咚。
浑身冰冷,身体无力,眼前雾蒙蒙的白色晕染出美丽的樱粉。
“数辐红罗绣帐。”她轻声哼着,“宝 妆篆,金鸭焚香。”
头被人提起来,又磕下。再抬头,粉色变成了更加艳丽的鲜红,身体轻盈欲飞。
“分明是,芙 渠浪里,一 对浴鸳鸯———”
戏腔尾音拖得老长,直到发出如蛇一般嘶哑阴狠之音。余音绕梁中,他被再次狠狠按下——
002忽觉双手恢复了自由,他眼疾手快地撑住了身体。
他这才发现自己穿着鲜红的衣裳,两只手臂由打磨过的光滑木头拼接而成,一使劲便发出咯吱的响声。
然而无法站起身来,有看不见的人依旧死死按着他,欲逼他低头。
正僵持间,眼前红色被人掀去,对面是一只青面獠牙的肥猪,鼓瞪着眼泡,哼哧哧张开大嘴嘶鸣起来。他眼睁睁看着臃肿的猪头靠近自己,伸出膨大的舌头喷了他一脸口水。
他眼神一凛,猛然握紧拳头,在这半梦半醒之时,强行汇聚起金色光芒——
此时听见一个少年稚嫩清脆的嗓音:“爹爹,我睡不着,想听姨娘唱曲儿。”
梦境消散,002发现自己仍站在原地,端着一套鲜红色的戏服。
而身边2号一身冷汗地刚清醒过来,惊魂未定地瞪着手中的梅红色戏服。
他俩回头,看到一张形容枯槁的脸,正是3号。
那青年被摆弄成十字,与那些衣架并排立在一起,身上套着雪白色寿衣,脚边淌下了一摊暗红色的液体。
其他小厮恍然不觉地催着他俩快走。
二人将戏服拿给了两位姨太太,那五姨太捂着脸推开衣服,显然没有看中任何一件。
旁边的六姨太无奈让家仆们先退下。临走前,002听到六姨太还在劝五姨太。
“你呀,你不是想唱戏曲儿给小少爷听么,莫要再哭了,哭瘦了可不好化妆了。来,尝尝这新酿酒调出来的桂花圆子羹。”
离开了院子,002向2号略加示意,稍微落后人群几步,飞上房檐朝白冕那边而去。
白冕已经被四姨太传唤走。
他打听到这位四姨太长得像天仙似的,明媚可人又善解人意,深得老爷的宠爱。
四姨太喜欢亲自做糖果点心,有几间专门用来熬糖捏糖的偏房。这次传唤,便是四姨太想画糖人了,叫来1号8号和9号,说是熬糖。
房里灶台并排架着三口锅,锅里面倒满了水,正用柴火慢慢烧着。旁边放着鲜亮的糖块和汤勺。
丫鬟交给他们一个画着七色的圆盘,上有指针,让他们自己用转盘选定熬什么色的糖浆。
1号摇出了白色,8号却拿到了红色,看到如此不详的颜色,他瞬间脸色苍白,慌张望向白冕。
白冕看了看指向金色的圆盘,没有说话。
丫鬟说道:“你们站在这儿一起熬糖就成,小心点,可别把锅摔了。等你们调好了糖色,四姨娘自然会来画糖人,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好好熬呀。”
“这位姐姐,还没告诉我们要怎么熬糖?”1号问道。
丫鬟捂嘴笑着说:“熬糖哪还用教?把糖块放进去搅拌,等雾气上来了,自然就会了。”
她将他们搁置在屋里,便径直走掉了。
三人在房内翻找了半天,也没见着别的材料,面面相觑。
白冕叹气道:“先动手吧。”
他站在灶台前,举着汤勺不停地搅拌着糖水。滚烫的开水蒸汽腾腾,熏得脸上红扑扑,浑身汗如雨下,仿佛熬的是自己。
恍惚间,他听到一个成年男子用温文尔雅的嗓音讲话。
“兰兰,我答应过你,今天就教你做糖人。”
兰兰......?
“你想做什么颜色?”
好像是金色......
“金色,好,我们来做金色的糖人。”
“看好了,先烧水加热,加入我们兰兰最爱吃的糖块儿,慢慢搅,就好了。不错,兰兰真厉害,这么快就会了。”
“你看,它现在变得浓稠起来,冒泡了,兰兰就可以往里加颜色了。”
加颜色?
“怎么了兰兰?”
没有金色。
“找不到好看的金色?说什么傻话,你身上不就带着吗。”
我身上......有金色?
“兰兰乖,来吧,跳进去,跳进去就可以熬出漂亮的金色了。”
好香......
锅里面咕噜咕噜冒着泡,糖香扑鼻,甚是诱人。
白冕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往里探入身体。他咬破舌尖,扒住了锅的边缘,手掌灼烫。
“兰兰,怎么了,快跳呀。”那声音催促道。
白冕颤抖着扒紧锅,手心剧痛无比,传来焦香味。
好热......好痛......
耳边语调一转,似乎变了场景。
“兰兰,阿爹也舍不得让你去当姨太太,可是我们孙家,已经不行了。”
“是,阿爹知道你喜欢王家那小子,可王家也没落了,那浑小子狠心抛下你远渡出海,回来不也还要好几年?几十年?就算出去吃苦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远水解不了近渴,那周家老爷看上你,刚才来上门提亲呢。他给了好多好多聘礼,那王家小子一身衣裳都打着补丁,又能给得了什么!”
“答应阿爹好不好,嫁给周家,我们家就全靠你了啊兰兰。”
白冕的汗珠滴落在锅里,呲呲冒烟,那粘稠喷香的糖浆快要贴近他的脸庞。
“点点头好不好?你喜欢什么,阿爹都给你买。你不是喜欢糖人吗?阿爹给你做好不好?兰兰,点点头好不好?”
“点点头好不好?”
无数眼睛在锅中翻滚冒泡,无数嘴巴问他。
“点点头好不好?点点头好不好?”
“点点头......好不好?”
身体越发滚烫,头顶仿佛有千斤重。
他要化了。
忽然带着桂花香的风吹起,他听到一个女子抽泣着回答。
“好。”
浑身一轻。
意识终于回笼,一身汗水湿透了后背,腹间刺痛感缓缓传来。
他双手紧握着刀割开肚子,被某人死死攥住了手。锅中飘着少许桂花,将糖浆染成了金黄色。
他怔怔抬头。
002凝望着他。
胸口滚烫,他低头掏出来一看,黄色的符纸在微微发亮。
三个人中,8号不见踪影。灶台上多出一口涂上红漆的新锅,锅边放着骨签和骨铲,还有一堆被敲碎的骨茬。
锅中的红色糖浆腥味浓郁,旁边骨板上涂了厚厚一层金黄色的油脂。
白墙之上,一张做工粗糙的皮革散发着臭味,像刚刚制成。
1号还在呓语,他死命地伸出脑袋趴在锅沿边,头皮已烫掉了一大片。
幸亏后颈的湿领子里被人塞了一张符纸,还被狠狠拽着。
002出声道:“我拉不动他。”
白冕见状丢下刀,急忙跑去院内,院墙边的栀子树花繁叶茂,他摘了点白色的花,试探着放进1号的锅里。
黑皮肤的青年如梦初醒,顿时痛的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