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一乘轻骑卷尘奔来,如一墨点,行至一座八角残塔下。
落日照大旗,马鸣萧萧燕尾长。又上来一个甲士,伏地拱背,将来人从马上迎下。马毛如墨,惟额上一点白,高大无匹。兵士列两道长龙,一齐胡跪。此人头戴一顶狼毛毡帽,腰挎一把两尺多长的十字格反刃曲柄弯刀,刀柄镶着双排赤珊瑚与绿松石大蛋面;衣直身黑札甲、胸板甲披安,腰以细革带,佩护臂,足上是四片式皮靴,因逆着一大片夕照,鳞甲闪闪,五官不清,右耳垂一只绿松石八棱银珠耳环。但一眼可见是个奇伟魁梧之人。手下将一个少女捆送而来。芳沅青衫破敝,外露着杏红四方勾连纹抹胸,因十一月天寒,尤其瑟缩。云髻倾散,青丝流瀑,大半披垂覆面,女鬼一般。她如一只垂死的羊,双手反剪,横卧在他脚下。他们说着什么,而她静如死。“葛术虎大人,我们在城中遭遇金人,大败之……那男人欺负她……她先以银簪刺其颈,又顺而夺走他的腰刀……人便死了……折损了一名札温那颜(百户长)……”葛术虎按刀而听,那漆点似的眼又一瞟她。残辉胜血,将他的一道长影拖至她脸上,魔魇似的。她眯了眯眼,身形微一动弹。他以马鞭将那小脸挑起,胡尘泥污污半脸,倒是这眼睛精彩,黑是黑,白是白,如水杏,含怒而瞪,半似愁来半似恨。他们边交谈,边替她松绑。方一松开,她一扭身,奔逃而去。才行两步,一记长长的马鞭从后破空挥来,将她大半边碧色衣襟掀开,皓肩如月。于此,芳沅扑跌而倒,接着是一只脚点在她后腰,他对她开口第一句:“你这不知好歹的女人。”
这汉话并不十分纯熟。
他如支傲骨,补道:“我葛术虎是二十七部尼伦蒙古的第一拔都鲁!非贪色之辈,不欺妇孺,亦不与贼奸为伍!”
她已昏过去。
临潢府之北,荒草无际涯,云霞如锦铺半天,杨柳吹似断肠花。
他撤了足,先探一探鼻息,稍一凝睇,见那一痕细颈如雪,胸前亦像兜着一捧雪,心犹蓦然一跳,叫人去拎一桶水来;扯下一块葛巾,蘸一蘸秋水,一手扶其肩,擦其脸,像擦一件顶好的官窑瓷……葛术虎笑一笑,便拿大红雪貂斗篷裹了她,横扛着就往马背上丢。残照当头,他近黑鞑靼之相,阔面浓眉,而眼俊藏神,鼻梁天成一片山岳,唇如削。雄伟含威,武气非常;如鹰之扬,如日之生。大旗迎风而引,天星亮时,人马才赶至了王帐中。一个头束白玉冠、长袍曳地的四十余岁的汉人男子来迎他们,疑道:“大王子?”
葛术虎横抱她道:“捡的。”
并不与东方先生多言,转步而去。
——四儿……
——四儿,阿娘叫你醒一醒……
次日醒转,帐顶描了一朵宝相花。四下无人。芳沅一个人拿大红雪貂斗篷一裹,先撩了帐。晴空云碎,千帐似雪,秋草如愁愁不绝。一个男子正坐在湖畔的一大群羊之中,怀内一只新雪似的小羊羔。他将这羊羔高高举起,仰头朝它额上一吻。秋水也如姑娘眼,温柔更比秋水多。脸如雕凿,刚正森冷但含笑,耳坠子微晃一阵。是他。仿佛叫“葛术虎”。人比羊讨喜。俊,且可爱。不戴帽,头留全发,垂辫至两肩,方二十一岁,一袭青鼠金锦纳石失狮身人面纹质孙衣,配两把腰刀。人坐枯草地,煌煌如神。一个妇人正在帷帐外的一角以石杵捣药,岁数三十上下,鬓边无花无翠,只缀了一支茉莉头茜染骨钗;衣装素朴,粗麻样式。她见葛术虎抱了只羊儿过来,先“哎哟”一声,又道:“别叫这羊吃了我的药。”
芳沅将帷幔稍一放。
葛术虎见帐口隐隐立一少女,裙如碧云,忽而惊叫:“她醒了!”
妇人忙丢下活计,先来诊视,笑道:“不必再用药,喂些肉粥便好。”
“这是——”
“是蒙古乞颜部。”
“你们……”
“我叫安娘子,东方钺之妻,师从刘河间,通些医术。这一位是葛术虎,大汗敦必乃的长子,行军万户土绵那颜。”
她指认道:“大娘你看,就是他欺负我!”
葛术虎笑吟吟:“你这小女子,我几时欺负你了?”
芳沅又一顿足:“你绑我!”
“你杀我行军百户,该绑!”
芳沅咬一咬唇,徐徐道:“我命轻似絮,生死由你。”便不再争辩,坐回内帐中,将雪貂斗篷又裹一裹。一只小火盆搁在脚边,炭火已灭了。安娘子也坐过来,将她手拉来搓一搓,问起前尘。她初时含怨,如愁兰泣露,只作无言之状,后才将故事一一告知,说自己叫宋芳沅,家中行第四,小名四儿,是南朝仕宦大族之女,因在茶楼收受一块沉光香,祸连全家,一道圣旨,流岭南之地。阿娘自言与大金梁王之子有些渊源,叫她寻亲访故,另谋生路。一柄折扇,一块玉佩,便是所有。何湘君、罗正将两队看守引开。她与弟弟宋立、姐妹阮娥,乘车行至金宋边境,却在雾林失散。她不知南北,不辨东西,拿一根青玉簪当得了几钱,投宿客栈。当日有个老妇跌坠在楼梯下,自己一时好心,扶她回房。这老媪端出来一碗茶汤谢她。芳沅不疑,饮下了。再醒时,人已在一辆疾驶的马车之内,只听一对男女道“如此一个美细娘,非千钱不能出”。她诈称自己乃鸿楼之伎,房内尚有金银细软。他们迷了心窍,将她放出。她夜奔数里,躲躲藏藏。大火冲天,杀声震耳,是金蒙相战。一个蒙古兵见她落单,便要强逼。她衣衫遭裂,只得以银簪刺之,又趁其不备,夺来他的一柄腰刀,一刀扎进心口了事……那扇子,便遗落在客栈,幸而玉佩是贴身所系。芳沅解下此物,如鹅卵大,配一对松绿洒金如意绦。
玉色衬容色,戚戚哀哀。
“可别哭——”
是葛术虎坐而挨近,将那羊儿抱过来哄她。
芳沅说完一段,便已泫然,他这么一逗,直将泪引了出来。一颗泪珠就衔在细睫之间,她怔怔望他,眼一眨,泪滚滚。他也一呆,直愣愣的,这泪美人,他头一回见。
十一月,寒星如眼,断雁鸣西风。
大帐内,有一男子盘坐观书,不时按一按额。他也在四十五岁左右,剃顶发,垂双辫,如汉之“三缕头”,一张长圆脸,蓄短须,着一身大红织金龙纹腰线袍,高可八尺,雄壮巍然。案牍积册成山,皆书回鹘文字,字字如画。一双鸿鸟灯座上灯烛将尽,于是上来一个头戴银钗花、穿一件暗地花菱团衫长衣的小婢,轻轻添了些灯芯油。灯亮了些。静静看书许久,又进来一个卫士,跪右膝,报称:“大汗,东方先生求见。”便将这东方钺引入,只见此人仍束白玉冠、服襕衫大袍,长须飘飘如古人,拱手见礼:“大汗,且战,勿和。”
“金人求和的那册文书,你见过了?”
“大汗,此黔驴之技也。”他朗朗而说,“犹记得,皇统三年三月,昔鲁国王完颜昌谋逆既诛,其子胜花都郎君率兵叛变,与我乞颜部相通,大破金军,取二十余团寨而还。都元帅、越国王完颜宗弼起疑,以为必是知亳州王彦先对南朝泄密,于是徙知澶州,并调王彦先之子保义郎王大观讨蒙古,其实为人质也。宗弼引神臂弓弩手八万伐蒙古,连年不能克,便是因用人不当。王大观以击鞠得官,腹内草草,如何堪任?此为用兵有失。皇统六年,汴京行台尚书省事萧保寿奴来议和,愿割西平河以北二十团寨与蒙古,岁赠牛羊米豆,册其长为蒙古王。蒙古不受。皇统八年十月辛酉,宗弼征蒙而死于道中,金、蒙始和,岁赠蒙古牛羊五万口、米豆五万斛、绢帛三万匹,敬蒙古长熬罗勃极烈为祖元皇帝,自此改元天兴。此为敌弱我强。今两国不和,时有战祸。我围临潢府月余,金虏不能如之何。想往年,金虏每索鞑靼名马、美女,三年一‘减丁’,杀我少壮之男,污我清白之女。此仇之深,深似海。眼下,金虏第一用兵有失,第二敌弱我强,第三仇深似海,故当战,不当和也。”
“金人尚有铁浮屠营,如何能战?”
东方钺大笑道:“不难。所谓‘铁浮屠’者,其马俊伟,披挂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再是鞍具和镫;人则戴铁面甲、眉庇铁盔,系身甲、裙甲、捍腰,配批膊、护臂、护腿、鞋甲,重甲相护,看似稳妥,实则最惧钝器。倘以带钩铁矛勾倒马腿,再以骨朵、狼牙棒击打,必胜。”
“先生可存私心?”
东方钺一愣,又问:“我事可汗至忠,有何私心?”
敦必乃起身,负手而行:“先生祖父辈、父辈为靖康旧臣,北上为俘,后仕于金,做过太宗、熙宗两朝的文臣。自海陵之乱,你举家北逃蒙古,方做了我乞颜部的谋士。靖康之仇,你一日未忘。你想假我之手灭金,对不对?”
“不假。”
“你倒坦诚。”
“我事可汗至义,不存半句虚言。”东方钺又叫道,“大汗,切记要战!”
敦必乃道:“先生之言,我亦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