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风正暖。柳台下已排开几案,案上左侧一本《大学》,放罗纹歙砚、李廷圭墨,正中以水晶鸳鸯镇纸压一篇《倦寻芳》,其字凛然如松如柏,大类宣和之气。李廷圭墨是南唐之墨,用松烟一斤、珍珠三两、玉屑一两、龙脑一两,和以生漆捣十万杵而成,其坚如石,水淹三年不腐。自隆兴元年来,宫中禁靡奢豪侈之俗,此次所用只半块而已。因字好,方衬得不俗。有句:风吟犀树,燄死鱼油,依然清画。玉没重泉,黄土盖春犹厚。墓井沉寒金钿隐,笭床长夜珠衾覆。立荒茔,意千秋冷骨,蛾眉忘斗。幽香故、茜衣灰尽,化蝶飞来,身影疑瘦。想落针丝,数亩野花如绣。魂去青山招不醒,歌哀楚些伤何就。总断樵,已迟今,六陵残后。
“魂去青山招不醒——”
他吟弄此句,仿如凄楚。
柳条如碧,碧似伤心血。
“去将香奴抱来。”
一个宫女即将一只鸳鸯眼儿白狮子送入他怀中。
旁有内侍道:“官家,同知枢密院事宋公宋明甫求见。”
赵昚今在不惑,颌下蓄淡须,眼有精神,戴皂纱折上巾,服赭黄衫袍,佩通犀金玉环带,口中亦淡淡道:“煞我风景,带上来。”又一个内侍引宋孝濂而来。他未褪朝服,一进来先施了礼,望见“墓井沉寒金钿隐,笭床长夜珠衾覆”之句,心下忽悟,说道:“为人君者,不可拘泥于一情字。”这《倦寻芳》是一篇悼词,今是赵昚第四女嘉国公主赵钿儿忌辰。公主多病,去时只十四岁。太上亦怜公主,曾问罪于太医,将李师克等人下大理寺。建王赵玮进言说公主素幼弱,不可重责医官,太上方轻轻放过。赵昚尤怜此女,追为嘉国公主。赵昚听此话,便问:“宋卿见朕何事?”宋孝濂看他抱猫而谈,又是不喜:“为人君者,亦不折腰于玩物。”人谈绍兴壬子旧事,说太上久无子嗣,便召十宗室子入见,十中选二,忽有猫儿行过,瘦者沉雄不动,肥者却踢之,便留瘦而出肥。瘦者,是今之天子。天子以猫得位,爱猫。为绝宫内鼠患,特设一“司猫”,养大小猫儿二十三只,著《二十三猫谱》,黑、白、黄、花俱全。赵昚应道:“好,好。”命那宫人来把猫儿抱走,又说,“宋卿操劳了,见得消瘦。”
“官家,北伐必败。”
赵昚面色一动,只静静道:“宋卿,人断脊能活几何?国断脊能活几何?朕一力北伐,正为续国之脊梁,复淮北之地,以慰太祖太宗之灵。上念宗社之仇耻,下悯中原之涂炭,惕然于中而思有以振之,这一颗心亦即天理。吴卿献《兵要大略》,辛卿献《美芹十论》,朕细细阅之,可用。今日朝罢,宋卿且退下。”背了身去,从碟中取了些粟米秕子,一面行于柳岸,一面投掷喂鱼,池中百鲤相争如龙。岸上翠影朦胧,一枝花红……
“官家,此正复文景之治,不宜动兵。隆兴北伐,李、邵不和,大溃于符离,几动摇国之根本。纵有张浚、虞允文,亦无用。若厚武而轻文,武将必恃兵权之重而轻视朝堂。刘锜曾说,有制之兵,无能之将可御;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御也。当务之急,在于练兵练将。北伐之事,实非急务。臣闻官家少时交由张妃养育,而崇国公由吴后抚养,虽一餐饭,亦必均分。一张嘴易养,天下千千万万之民却不易养。兵者,国之大事也,不祥之器也。倘轻易举之,必遗祸事!必遗祸事啊官家!”宋孝濂声慷慨、色激昂,“何不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何不先举民生、以顺民情?臣亦闻靖康、建炎两朝有个忠臣叫陈过庭,虽身死,大义存,兵士割肝剔肉以葬之。官家如一意孤行,举兵北伐,不如来割老臣之肝、老臣之肉吧!”
“宋卿——”
他步上前来,扯其一边衣袖,叫道:“北伐必败啊——官家——”
“宋卿且退下!”
“官家——”
赵昚将宋孝濂一推,稍整衣带,忍怒道:“宋卿之意,朕已知,且退下。”
雨细如针,细细绵绵下了一夜,次日卷帘时,绿池已涨,海棠风里瘦。
一个三十多岁、白面蓄须的男子携一轴画,施施然立在王府檐下。他下朝不久,服绯芝麻罗,下施横襕,搭红鞓乌犀带,佩银鱼,一眼可知是大金文官。大金建号四十六载,悉承辽、宋之制。天又将雨,来了个家奴撑开黄伞将他请入,笑说:“王状元久等!三王爷在啸松厅呢。”王彦潜亦拱拱手道:“劳烦。”他们穿廊、拂柳、度花,在王府的西北之角得一拱门,过了门去即是啸松厅,怪岩几壁,老松一片。松下亦候一男子,岁只弱冠,未髠顶发,挽髻如汉人样式,但衣皆左祍、盘领,腰以玉吐鹘,足穿乌皮靴,即是金主完颜雍第三子完颜允晟,号三王爷。人称风姿奇伟,博学善属文,美貌为诸王第一。尤是俊眼一双,像极完颜雍。少年身量初成,巍然七尺。完颜允晟先以汉礼道:“先生可是又带了什么名画,与我品鉴?”一面引他进厅。那桌上已摊着一张赵伯骕的《万松金阙图》摹本,大海断崖,层峦桃林,群鹤翔集,卷尾是一组怪松。
新盖一记朱印,“鹤野”。
“赵伯骕为宗室子,画有宫廷气。”
完颜允晟笑说:“先生说的是。我有一支《减字木兰花》相和。”
便题于山水疏朗处:
但能了净。万法因缘何足问。日月无为。十二时中更勿疑。
常须自在。识取从来无挂碍。佛佛心心。佛若休心也是尘。
完颜允晟命那家奴将摹本收起,王彦潜自去摆弄他的画,展开来,是“西湖十景”。
“先生献我西湖景,不知用意几何?”
王彦潜讥笑道:“天下焉有两位人君?”
完颜允晟忽悟,犹豫道:“隆兴和议既成,我与宋为叔侄之国,互不犯境,恐难背盟。”
“这天下,必是大一统的天下。据淮河之北、占半壁江山,有何意思?海陵王有诗‘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好男儿当带吴钩,伐南宋,得天下也。”王彦潜道,“胡图瓦(完颜允恭)在大定二年被立作太子,其余诸王皆蠢动。越王允中为长子,二十四岁,好道学,一味炼丹、修仙,有何作为?朝堂之上,三王爷岂非第一人?隋王允功为第五子,方十三岁。孰辇、斜鲁早夭。允蹈、允济、允德、允升年幼,尚在总角。‘越’为大国号,‘沈’‘隋’为次国号。如是分封,岂非失了偏颇?三王爷,如要争,必立军功呀。眼下,蒙古人犯临潢府,王爷何不上书,以铁浮屠营剿之?”
“先生之言,我当念之。”
临安天边闷雷隐隐,又将雨。
芳沅、阮娥避在一家茶楼楼上,买了两碗散茶,又叫了一碟水晶杏片、一碟梅子姜。茶楼临水,一塘风荷。游人撑伞,三三两两而行。天卷残云,白雨乱跳。芳沅头挽乌云,髻插碧玉,上穿藕粉对襟秋海棠绣花珍珠长衫,下系菱纹裙,犹如仕女。二人未带丫鬟、仆从,只自饮茶听雨。阮娥新学胡妆,将鸳鸯面靥贴两腮,胭脂亦重,胜拂霞,手中正拿针线穿茉莉花玩呢。芳沅难免要逗一逗她,说:“嫋嫋学胡妆已成,怕是要讨一个胡人郎君呢。”二人交谈间,从楼下又上来一主一仆,那娘子行在前头,方十七八岁,敷粉描眉,点唇如珠,样貌虽无十分,亦有动人,宝石蓝的龟背喜蝠纹窄袖衫上犹沾雨珠。二楼各座以帘相隔,她命丫头打了帘,便要坐芳沅、阮娥这一席,笑说:“我是中书侍郎董公董思协之女,小名宛君。外头正大雨呢,特来躲一躲。茶楼满座,再无别处可坐了。不知二位是哪家娘子,如何称呼呢?”
阮娥天真道:“我叫嫋嫋,这一个是我姊姊,叫芳沅的,宋公宋明甫第四女。”
“原是名门之女呀。”
芳沅说:“今日风雨急、荷花残,不如联句为诗,应一应景。”
“那我可得起个头了。”董宛君吟道,“芙蓉脂腻绿云鬟,故觉钗头玉亦香。”
芳沅稍让一让,将她一打量:“香?我嗅见宛君姐姐身有异香、飘飘拂拂,是何香呢?香谱说有香名‘雪中春信’,是以附子四两、郁金二两、檀香一两、麝香少许,并樟脑一钱、羊胫炭四两,掺蜜和匀,焚之奇香拂面、清气胜雪。姐姐所用可是此香?”“我不喜熏香,倒是我两个姐姐爱香。这是她们托我叫凤儿采买的沉光香。”董宛君便命丫鬟凤儿从袖内托出一个两寸长、一寸宽的绿檀倭角盒,启开铜鱼锁,却是一块顽石黑泥样的东西,貌虽不扬,十分的香,“姐姐们常常点香炉、打香篆,以一只灰青釉鱼耳簋式炉品香,‘银字笙调,心字香烧’,雅极、妙极。家父说,与宋公同朝为官,备受提挈、照拂。我今巧遇二位,不如就将这沉光香赠芳沅妹妹了。”
她将此盒一推,笑吟吟。
“此物必贵重,我不可收。”
董宛君捏了张帕子,抿嘴儿笑道:“何必呢,推来让去,反不大方了。这也并非什么名香、奇香,只是岭南所产、江南少有罢了。妹妹且收下吧。”
芳沅不便再推让,回去后即把它锁在了妆奁的最末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