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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三年:临安残梦 第10章 贪狼

作者:兰晏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8-22 04:28:59 来源:文学城

连雨数日,晴时雾濛濛、草萋萋。

安娘子携了个大木盆正在河边浣衣,那葛术虎掌中倒扣一只碧青的琉璃盏,问她芳沅哪儿去了。安娘子一边捶打一件素罗衫,一边与他笑说:“寻常时候只见你来找官人,这些时日找四儿却找得勤。也不知你寻她何事?”葛术虎脸上一红,半日不语,手中只紧扣琉璃盏,又听安娘子道:“我叫四儿看羊去了,在山坡对面呢。”他便道:“那我等一等她。”安娘子说:“日头晒着,也不怕累?她回来时,我告诉你。”他独在帐中等至傍晚,夕辉滚滚如烧,不时想掀开这琉璃盏再看一看,但忍下了。

天半黑,他又来问安娘子,却见安娘子急道:“也不知人去何处了……总寻她不见……羊倒还在,我数来数去,像缺一只……怕是她也去找羊了……”

前方一个小山坡,芳沅打了火把来照,四野茫茫不见羊。

“羊儿啊——回家吧——”

一阵大风将火把吹得闪烁,十步开外便黢黑一片了……

这一坡野草没膝,霜露清寒,风过时莽莽而动,一浪一浪,涌翻如大块秋云。火光也如一粒星,活在她眼中。俄而月出,却是一轮病月,渺如尘上光。霜草卷似银,将她一袭碧青青的裙也打湿了。她举这火把而走,浅浅深深涉过了坡,那光焰一照,惊觉再往前竟是断崖……芳沅悚然,退行几步,渐而狂奔起来,山连天,天连草,草又连天,无边无涯……大风又在吹,又在吹,吹到临安,吹破一晌春梦,将宋宅的一帘海棠也吹化红雨……她被吹作一朵绿萼的花……

那山是埋了白骨的坟茔,千年万岁,鬼火荧荧……

芳沅害怕得哭了。

前头窜出一对眼睛来,阴阴有光。

因有火把在手,那狼一时还不敢攻过来,一边嗥叫,一边绕圈快走,呼朋引伴。更多、更多的眼睛聚集而来……

忽听一声暴喝,一团大火喷过来,将狼群烧出一个大豁口。

马嘶长长,她再从指缝睁了眼,一举首一回眸,分明是他,是葛术虎携了兵马来,他手中还余一支火,照面如神。一只狼将欲跳上马身,一爪钩在他左肩,被他以火把一烫,只哀嚎而落。他痛而不发,冲芳沅一再叫道:“快过来——”便将芳沅提上了马背,护他怀中:“别怕!”月淡淡,星微微,风猎猎,草茫茫,这快马夜行如海舟,如白龙……风声大如雷……他也在喘,在叹,一颗心动摇跃跃……砰砰……而她宁这马不停,这风不停,这月不换,这草不断……摧折了刀山,消灭了火汤,枯竭了地狱,一生一世,只在这马上了——

他们一下马,安娘子携药箱急迎而上,先扶葛术虎进帐去了。

安娘子以一碗温水将他左肩伤处洗过,又喷了一口白酒,他眉头一紧、咬牙无话;将那半瓶十灰散细细涂敷,再以布条缠扎好。芳沅跟在后,揭了帐门,他忙把衣衫半搭,胸口隐隐一团青黑,是刺青,但不知所刺为何;脸上臊得通红,只说:“我上衣未穿……你不好进来的……”芳沅嗫嚅道:“我怕你死了……”他方笑出来:“我不会死的,你可伤着没有?”她将头摇一摇,又听他说:“你去把——把桌上那琉璃盏掀开,掀开看看——”

一只径约两寸的大粉蝶从盏下钻出来,只这一对前翅尖儿上两抹橘,抖一抖、晾一晾翅儿,飞影满帐。

“是我白日里抓给你的,好看吧?”

他也盯这蝶儿看,飘啊飘飞啊飞,如梦如魇,稍一移目,却见芳沅那水杏眼中不知何时又化了一行拖腮的泪。

“大王子若死了,四儿怎么办呢……”

他呆呆愣愣,不知如何来答,眼见这姑娘已转了身,跟安娘子一起出去了。

粉蝶来扑那油灯,经火一灼,噼啪一坠,便死去了……

这日,天边聚乌,一阵急雨忽来,等东方钺、昭烈等人骑至金营中时,袍绔半湿,鬓间淋漓,便由两个女真阿里喜(士卒)扶下马来,去见此行主持和议一事的大金沈王完颜允晟。

短短几步,但也张了两把细绢伞。

雨打伞面三两声。

金人称可岁赠蒙古牛羊一万、米豆三万、绢帛两万,另美女两百。东方钺虽再三建言伐金,敦必乃仍遣他回书,以应和议;并审思之,以为可和,便先差东方钺、昭烈二人来议。东方钺作布袍打扮,另以玉簪束髻;而昭烈戴一顶弯檐圆笠白帽,衣同色腰褶袍,佩大刀。他们接过毛巾,先将脸上擦过、衣裳拧过。这大帐扎得华美,有玉案、雕弓。壁上挂一幅半丈之高的泰州、临潢三十七堡的羊皮地图。今大定七年,金人总分三十二军,神策、神威、神捷、神锐、神毅、神翼、神勇、神果、神略、神锋、武胜、武定、武威、武安、武捷、武平、武成、武毅、武锐、武扬、武翼、武震、威定、威信、威胜、威捷、威烈、威毅、威震、威略、威果、威勇,设都总管、副总管各一,分隶左右领军大都督、三道都统制府,又设诸军巡察使、副使各一。今之左领军大都督便是左副元帅、枢密使、兀术之爱婿纥石烈志宁。此人只约三十七八,居右盘坐,戴帽,着御服金线袍、玉吐鹘,携一把宾铁镶玉佩刀,以一只金葵花盏饮酒,仿佛勇沉不动。昭烈以为这一位必是沈王,便上前行过一礼:“在下敦必乃帐下敏罕那颜、金牌使昭烈,见过沈王殿下。”纥石烈志宁始抬眉而笑:“区区一个莽夫,也称那颜。”昭烈怒前半步,将欲出刃,而被东方钺轻轻一拦,说道:“纥石烈元帅啊,这便是上国的待客之道吗?”

帐后又转出一人,是个美丈夫,穿银狐袄,揣袖道:“快为使者设座。”

一个少女便被送上来,坐而调琴。

纥石烈志宁起了身,还将他衣袖也掸一掸,赶去一只小飞虫儿。

东方钺、昭烈方悟,呼“沈王殿下”,亦在下盘坐。

完颜允晟令人持书而上,又道:“贵客看罢文书,便画押盖印吧。”

东方钺见这少女将花领巾轻轻一拂,一痕墨绿抹胸,搭花罗夹缬珠翠线金衫子,如“密四门”样式,梳“云尖巧额”,缀一枚“掬水月在手”金钗,忽问:“不知这标致女子是哪家的?”完颜允晟道:“此是宋室宗姬之后。能为东方先生抚琴,是她有福。”东方钺回道:“靖康之乱,天下鼎沸;思美人兮,不可再得。她一个孤女沦堕至此,委实可怜。昔宇文虚中有词:‘疏眉秀目。看来依旧是,宣和妆束。飞步盈盈姿媚巧,举世知非凡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一笑邂逅相逢,劝人满饮,旋旋吹横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旧日黄华,如今憔悴,付与杯中醁。兴亡休问,为伊且尽船玉。’不知可否容我敬姑娘一杯?”完颜允晟只说:“先生自便。”东方钺又叹说“应分千斛酒,来洗百年忧”,便提了面前的银胡瓶,满注银菊杯,递与她饮下了。

那持书者是王彦潜,见状笑道:“先生何来如此多愁!”

东方钺未睬,对完颜允晟道:“倘要和,光这些米豆牛羊都不成,务必割六州与蒙古。”

“先生口气不小。”王彦潜戴一顶硬翅幞头,着绯色朝服,佩银鱼,曲领方心效宋样式,腰上是一柄宝剑,开口皆嘲弄,“不知蒙古大军能否敌我铁浮屠呢?先生有勇,我亦敬先生一杯。”便也递杯与他,而他不接,目色如剜,说道:“宇文虚中虽失/身异域,而报国之诚炳炳如丹,不惜屈身,以图成事,志固可悲,功亦垂就。我固不及宇文先生,但这点气节,我有。”

王彦潜将杯子放回红漆涂金案上,冷冷道:“何来如此一个老匹夫?”

“王状元啊,你祖上不也是靖康旧臣吗?为何你却变节于金?”

“东方先生,在那刀山铁板上滚过一回,任凭你是金刚罗刹,也该低头认得完颜二字了。先生清高啊,殊不知这世上本就是清者少、浊者多?固以察察皓皓之身蒙世俗之尘埃也。行,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这浊恶之世,这社稷江山,这巍巍之山,这滔滔之水,总要有贤与不肖的皇帝来坐吧?我圣上之贤,过于赵昚,你怎知我这道不通向一个盛世?你只知蒙古今日伐金,焉知它明日伐不伐宋?倘论这罪,这孽,你只怕比我更多、更多!可怜你终日衔恨,四十白首,枉费了许多心血精神!这个荣华富贵,我有了——”他张臂笑如叮血之蝇,“你看不起我,你算老几?”

“荀子曾说,‘人臣之论:有态臣者,有篡臣者,有功臣者,有圣臣者。内不足使一民,外不足使距难,百姓不亲,诸侯不信;然而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内足使以一民,外足使以距难,民亲之,士信之,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不倦,是功臣者也。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应卒遇变,齐给如响,推类接誉,以待无方,曲成制象,是圣臣者也。故用圣臣者王,用功臣者强,用篡臣者危,用态臣者亡。态臣用则必死,篡臣用则必危,功臣用则必荣,圣臣用则必尊。’”东方钺道,“我也不知,王状元是功臣、圣臣,还是态臣、篡臣呢?”

“老匹夫——”

完颜允晟忙道:“我幼读兵法,不知东方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东方钺自斟一盏:“请说。”

完颜允晟道:“素书有云:‘同志相得,同仁相忧,同恶相党,同爱相求,同美相妒,同智相谋,同贵相害,同利相忌,同声相应,同气相感,同类相依,同义相亲,同难相济,同道相成,同艺相规,同巧相胜:此乃数之所得,不可与理违。’今之金、蒙,犹昔之宋、辽,共叔侄兄弟之国,是同志、同仁,同类、同道,故当和,不当战也。东方先生以为,我说得对不对呢?”东方钺笑道:“沈王熟读兵法,却不曾也读一读《君道》?‘所谓天下者,谓其有万物也;所谓邦国者,谓其有人众也。夫国以人为本,人安则国安。’大金行‘减丁’之策,以蒙古之民为最末,谈何‘以人为本’呢?又谈何同志、同仁、同类、同道呢?——拿出六州来,方可和。”

“这宋室美人名叫莺官,和议一成,可赠先生为妾。”

东方钺又笑道:“纥石烈元帅,我爱妻如命,宁死不纳妾。”

一夜,芳沅携了一摞换洗衣服去安娘子帐中。

她还在忙针线,说道:“是做给大王子的。”安娘子一直视葛术虎如亲侄儿一般。这一件夹袄是岫青色,右衽、窄袖。又扎上几针,安娘子说:“我眼睛疼,不如换你来,只余这末几针便成了。新接到传报说快开战了……也不知我家那人在金营如何,想必是被扣留了……”芳沅将衣裳提了,叠作两段,抱着往自己帐中去了。

帐内有两个小奴婢,一个叫檀儿,一个叫黛儿,忙把油灯拨亮一些,呼她来坐。

展开这衣裳,十分宽大,像是他的身量……

芳沅蓦然脸一烫,叫黛儿取来些针线,往衣裳内里贴心处补了三四针。夜将深,檀儿、黛儿往别处歇息去了,她又将这袄子捧来贴一贴脸,临末了朝领口轻轻一吻……次日将别,她一大早只叫下头人将这夹袄送去,自己仿佛恇怯、忸怩,又等一等,听得人声、车声时匆匆忙忙出了帐,避在树下,一河水上流影动,是他,纷纷云马之中是他,水影如泡,是他将引兵出征去了。她只盯这水上影……

葛术虎在马上张望,四下不见她,怅怅然,挥鞭而去……

引用:《大悲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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