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总说身为女子,一生都不由自主,那我们就更不能挥刀向更弱者,更要想清楚,是谁在我们身上安了枷锁,用深宅大院绑住我们手脚,用女德女训束缚我们思想,用三纲五常锁住我们灵魂!私杀牛者,有律法判刑,私杀女者呢?”
那日的梅喜禾,在祠堂中被抽打了好几鞭子,还是母亲跪下求情,说打得浑身是伤还怎么嫁人,梅爵爷这才收手,罚梅喜禾跪在祠堂,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出来。
忠义千秋,梅喜禾看着祠堂正上方的牌匾,顿觉讽刺。梅家祖上是跟着大梁的开国君主打天下的,前前后后打了七年,很艰辛,但梅家先祖也很幸运,所在军队大部分都活下来了。被关在深宅的十八年里,梅喜禾读了许多书,在苦水关那场战役中读到了先祖。那场战役万分惨烈,只得撤退转移。梅家共二十几人躲到了苦水关,这个男子都被征兵带走,只剩女子和孩童的村子。那些女子齐心协力连夜挖通地道让梅家先祖躲藏,自己却大多被斩于残暴敌军的刀下。
这件事在史书上只有一句话,却保佑了梅家六代荣华富贵。
可看父亲的样子,他怎么可能知道这段故事,这难道不是一种数典忘祖。梅喜禾看向眼前的祖先牌位,“你们都知道苦水关的故事吗?立了军功之后,有人再去苦水关,给她们上柱香吗?”
第二日张寒星刚下朝,往鸿雁台赶的时候,看到梅爵爷正挡在鸿雁台大门口。
“张大人,你这里不是专办女子案件的吗?我现在就要求抓捕薛兰波!”
张寒星无奈,“如果还是上次的理由,证据不足,我们无法定案。”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梅爵爷要发作的脾气,文英在鸿雁台前下马,急匆匆对张寒星说,“张大人,薛兰波被捕了。”
就在昨晚,梅喜禾怒骂父权**的时候,薛兰波去找了吏部侍郎家的王公子。薛兰波称梅喜禾容貌丑陋,性格古怪,她弟弟还有会传染人的病。没想到王公子全然不理会,他说只要梅小姐活着,就算是缺胳膊断腿,他都会娶,因为他看中的就是梅家的爵位。
“你也别觉得我自私,梅爵爷不也看中我爹是吏部侍郎吗?想给他儿子安排个官儿当当,现在他儿子病了,是他自己福分不够。那就更凸显我这个女婿的重要了,你也别去寻更好的男子了,梅爵爷女婿的位置只能是我,就算你看穿了我吃绝户又能怎么样?你以为梅爵爷不知道?”
王公子松开怀中搂着的姑娘,上下打量薛兰波,眼神满是猥琐。
“我说薛大家,你为了梅喜禾的事儿,都不是三番两次来找我了,是三天两头就来找我一次。从前你当街不给我面子,讽刺我笑话我,我就当不跟女的一般见识了。但现在想想不对呀,你不可能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呀,难道你是对梅小姐......”
王公子突然无比嫌恶怒骂薛兰波,“怪物啊!恶心至极!你觉得梅小姐要是知道了,她不觉得恶心吗?”
咔嗤一声,薛兰波扭了扭手腕,她习舞这么多年,一脚把正常男子踢瘸不是问题。
“姑娘你起开,也最好别叫,我下手重,可别误伤你。”
说罢随即抄起面前的紫砂壶,照着王公子的鼻梁,手肘,全身各处关节一顿痛击。王公子虽身形高大,但根本不知道她下一处会打哪里,挡都没法挡。鼻血漫到口腔,全身的关节都疼得要死。蜷缩在椅子上,听到薛兰波摔碎了壶才放心。
却没想到薛兰波在他两腿之间补了一脚!
京城第一舞娘的一脚而已。
刚刚陪在王公子身边那姑娘还真是一声没叫,等薛兰波打完了,才赶快溜走。
薛兰波也知道会被抓,就等在旁边,紧急让人替自己送了封信,求文英大人一定要救喜禾出火坑。
“对,就这儿,用力......啊......”
文英正在王府后院消遣呢,床上这位不是王府新来的男宠,而是监察院的小捕吏。
“东方大人......”耳垂边的低音好似能把骨头酥软了。
但文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想调任来鸿雁台,说鸿雁台案子多,锻炼的机会多。但文英知道,他还不是看中鸿雁台的后台是长公主,想爬上文英的床,做他的青云梯呢。
可是这小伙子的功夫确实强,确实爽——
“鸿雁台可没位置了,那么多权贵都想送自己孩子来鸿雁台呢,张大人的选人标准都提高成进士出身了。”
一阵沙锤的声音传来,为了避免打扰主人享乐,也怕自己听到尴尬声音,下人来报都是远远摇着沙锤,让文英听到声音,才跑近报信。
“主人,薛姑娘派人送信来了,她说自己把吏部侍郎家的公子揍了,现在刑部的人应该已经把她抓了。”
“什么?”
文英翻身穿衣,踢了小伙子一脚,他叫什么来着?文英也忘了。
“有正事,滚吧。”
床上的江眷看着文英一层层穿上衣服,夏日衣衫薄,夜色透出她里衣的轮廓,映衬得文英身姿的风流之态。
文英依赖江眷年轻健壮的身体,江眷依赖文英在床上的媚骨天成,和她代表的锦绣前程,以及王府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想吃绝户的男子,世世代代,奔流不息。
时间来到第二天,张寒星听到薛兰波被捕,些许震惊。
“梅爵爷,薛兰波被刑部拘押,但王公子的伤,据说其他位置都能养好,但传宗接代的话......”
文英帮张寒星补充,“王公子生不了孩子,怕不能作为您的女婿人选了。还有,王侍郎已经知道本案因何而起了,他此刻也下朝了,估计......”
已经去了梅府,找梅爵爷退婚并追责了。
但这件事传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又反转了好几个版本了——
梅喜禾被从祠堂放出来了,但梅爵爷选女婿的“大业”可是如火如荼地继续。明明儿子还能活,不遍寻名医治病,反倒认真挑选以后把爵位送给哪个外人。梅夫人甚至都觉得老爷魔怔了。
但梅喜禾更着急的是,薛兰波故意伤人被判了监禁十年,但皇帝出了新政,这样的情况重金可赎。既然为筹钱发愁,梅喜禾就不得不去到自家商铺摸底,其中一间当铺的掌柜言辞间很是自相矛盾。梅喜禾逼掌柜拿出账册,亲自核对了才发现父亲在转移财产!
但转移给谁,掌柜也不知道,还有哪些铺子的钱被转走了,梅喜禾没能力查。只能一边问问文英大人有没有办法,一边回府中,带着困惑审视父亲的一举一动。
在女儿的逼问下,梅夫人终于承认老爷在外面有个私生子。
“当年我执意不让那母子俩进门,你爹碍于我娘家势力,把他们放外面偷偷养。”
“娘,现在事态严重了,爹在偷偷转移铺子上的钱,我怀疑就是贴补给那个儿子了。”梅喜禾也气愤,但此刻为了找证据必须沉住气。趁父亲想搞小动作,经常不在家,梅喜禾有机会就去鸿雁台,跟几位巡按大人学习怎样取证。
听说事关继承权,昭华也暂且放下手中的案子。母皇在位时就多次强调女子财产继承权的重要性,法条规定虽清晰,但落实下去难度极大,偏心的父亲总有办法腾挪家产贴补儿子。
登闻鼓铿锵作响,昂首挺胸的梅喜禾走进鸿雁台,做了大梁从未有过的上诉。
“臣女梅喜禾,状告亲生父亲,三等忠义爵梅世繁转移财产给官府未登记的私生子,公然违逆先女帝定下的平继法!”
随公主一同来鸿雁台观审的沈惠山难以描述此刻的震撼。
一大早被通知鸿雁台提审,现在姗姗来迟的梅爵爷也瞠目结舌。
“女儿告爹,简直有违天理伦常!”
“公堂之上,注意法纪!”张寒星拍响惊堂木,请梅喜禾继续陈述。
“臣女诉求,私生子并无官府承认,出于仁义,分京郊桃林一座,在他弱冠之年交付。余下梅府所有财产,由臣女与弟弟梅念祖平分,母亲由臣女赡养。臣女与弟弟任何人先离世,其财产无条件转给另一方,也由另一方承担抚养死者子女及丈夫或妻子的责任。”
怎么无人发出质疑的声音呢?都提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了。
梅爵爷很少有这种,转了一圈都找不到支持者应和自己的感觉。那么多次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说起女帝的什么利女策,梅爵爷的朋友们都是极其统一的调侃,说这新律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怎么可能实现,哪个府衙会管谁家里的财产怎么分?
而此刻,张寒星听完女儿的陈述,脸上并无异色,长公主甚至还满意地笑了笑。梅爵爷突生被背叛的感觉,被自己多年的认知背叛。鸿雁台则成了他眼中吃人的地方。
这里竟然公平。
这里竟然支持平权。
这里竟然真的按法律条规断案。
这里竟然吃人,竟敢吃千百年来都处于统治地位,始终掌握着话语权的男人。
梅喜禾的证据是鸿雁台帮忙找齐的,张寒星非常熟悉,今日长公主来听审,张寒星把所有证据呈给长公主。但梅家产业众多,还涉及爵位,而且张寒星知道梅爵爷的嫡子没剩几个月了,梅喜禾的诉求,其实难判。
梅爵爷先闹起来了,“好啊你梅喜禾,你知道念祖的病药石罔顾,最多只三个月的活头,这样的诉求明明就想独吞我梅家家产!你一个小姑娘竟有吞天的野心,真是我梅家门楣之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