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瑶文回乡了。
她的丈夫继续寒窗苦读,婆母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许儿子做除了读书之外的任何重活。
家境一落千丈的景况,逼得唐瑶文不得不担起重担,从早忙到晚,不出几月,大到耕种,小到下厨,便全都会了。
唐家素常有祖上便留下的家规。
嫁出去的女儿,就成了外姓人。
除父母去世才能归娘家一趟,否则连年节,都不许相互送节礼往来,更遑论平时。
唐宗宁于她出嫁时,费尽心力,备了格外丰厚的嫁妆,足够几代人衣食无忧,甚至还可享乐一二,却独独没能料到突生的重病。
她无法回娘家求助于父亲,咬牙挑起整个家,迅速消瘦下去。
丈夫却突然又发了病。
家无余财的婆母,哭着请她写信向张兆清借钱。
京城里的回应来得迅速,数十抬银两,并几个京里郎中,一齐到来。
这病迁延不愈,陆陆续续又治了很长时间,名贵药材流水般用了,才能瞧见些许起色。
唐瑶文起初还写信,又借了两次钱,后来得知了书生境况,不待她求,张兆清也时不时命人送药物钱财与她。
“夫人不必急着还,陪丈夫考上进士要紧。”
张宅下人传来张兆清的叮嘱,唐瑶文擦了泪,回房取出几双护膝。
“家里贫寒,没什么好东西答谢他,这是我的针线,万望替我交于张太监,请他多保重。”
·
书生痊愈的第二年,唐瑶文生了个女儿。
她身子弱,这次生育极为凶险,血流如注,几乎没能捡回命来。
她躺在病榻上昏睡不醒,女儿小猫似的睡在怀中。丈夫本想看看她,被母亲呵斥道:“念你的书去!”
他不敢不从母亲命令,急忙回房读书,听着外头母亲和郎中的交谈声:
“夫人此后生养怕是无望了。”
“郎中,这可怎么好?您可要救救我媳妇啊!”
“老夫如何能救?她身子已经毁了。”
……
他心头一块石头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不可能再有其他孩子了。
不可能再有儿子了。
这也许就是命,是他堂堂男子汉,不能顶门立户,需要妻子朝一个宦官低头求助的报应。
郎中走后许久,母亲忽然推门入内。
“娘。”
“去看看你闺女吧。”
唐瑶文还睡着,面色惨白得像纸一样。
女儿却被抱了出来,裹在襁褓之中,细弱地哭。
“娘?这是……”
“邻村许家不是刚生了个小子,想要个闺女一起养大,给他日后充做媳妇,娘已经谈妥了,收的礼钱正可给你再买一房女人。”
他心中砰砰直跳。
“娘,这不妥,她父亲可是世家子弟,京里还有个司礼监太监,万一让他们知道了……”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自己下不出蛋,还不许别人进来了?我儿子以后是要当大官的,还怕他们吗?”
他还是有点犹豫,母亲便又道:
“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她愤愤道:
“你说她一个女人家,居然和阉人相识,能是什么好东西?当初那阉人说把库房钥匙给她,就给她了,后来说送钱财就送了,半点不见心疼,还让别急着还钱,好好叫你念书。”
“张太监是个善心人。”他连忙说。
“呸,你才活了几年,懂什么,阉人能有几个好的。说不定哪,你媳妇趁你科举时和他私通了,我看这媳妇不能要,若非她是世家出身,于你前程有益,我就让你把她休了。”
“阿文不是这种人!况且张太监都净身过了,他能私通什么?”
“我看说不定……在京里时,娘可听说了,先帝时候一个宠信的阉人,就奸了别人家姑娘,因此被先帝杀了……”
“娘!儿子见过他,他不是这般人,况阿文嫁来多久了,您还不知道她的好吗?儿子信阿文。”
唐瑶文刚刚醒来,听着外头的交谈,心中又是悲哀,又是熨贴。
好在她的丈夫护着她。
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唐瑶文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醒来时,家中多了个眉浓眼大的女人,身材丰润,脑袋似乎不太好使,低着头唤她主母,自称书生的通房,是婆母知道她不能再生养后,专门买来的。
她闭了闭眼,没说什么。
通房恭敬地问:“主母,您吃点东西吗?”
“吃,吃了才有奶给女儿。”
通房做了饭,亲手喂她,而后道:“主母等一等,婢子这就去邻村给您抱孩子。”
“怎么去邻村?”
“婢子不知道,婆母说,婢子是她到了邻村后才能来的……”
唐瑶文挣扎着坐了起来。
“什么?!”
·
她在通房的背负下,去许家讨要孩子。
然而婆母赶了来,给了通房几巴掌,逼迫她将她背了回去。
通房捂着肿胀的脸,跪在地上哀哀啼哭,唐瑶文抓紧被褥,哑声道:“娘,为什么要卖了您的孙女?”
婆母没好气地说:
“你以后下不了蛋了,家里又这么穷,养个不大点的赔钱货有什么用?不如卖了,换个女人来。”
“儿媳可以回娘家求些金银。”
“哦,嫁出去的女儿,又给夫家生不了子孙,你还有脸回去啊?怎么不说去找那阉人借呢?”
她哆嗦着落下泪。
婆母出门后,通房抹了抹眼泪,大着胆子道:“主母别哭,过两日,婢子再背您去。”
可她们找到的机会在一个月后。
许家养别人家的女孩不尽心。
因她劳碌过度,身体虚弱,丈夫也有病根在,她的女儿天生比旁人弱了点。
而后到许家不足半月,便故去了。
唐瑶文什么都没说,回到家里,夜晚时问丈夫:“你女儿没了,你知道吗?”
书生无言以对。
“娘卖了你女儿,你知道吗?”
她咄咄逼人,书生没办法敷衍过去,低声道:“知道。”
“你拦着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拦着?她也是你的女儿。”唐瑶文的心渐渐凉了。
“那是娘的决定,我怎么能违背呢?”书生低下头。
“你就对女儿没半点情分么?”
他没说话。有的。可娘要卖了她,他怎么能拦着。
况且娘是为了让他有儿子才卖了她的,想起未来会有的儿子,女儿的分量无疑轻了许多。
他终于道:“不过是个丫头。”
唐瑶文不知怎么才发出声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的。
她道:“倘若娘叫你休了我呢?”
他不敢说话,以沉默告诉了她答案。
唐瑶文的心冷透了。
她冷冰冰地道:“你要记得,我对你有恩。”
书生再也没法面对她,躲避了开去。
通房偷偷摸摸进来,从怀中摸出四个蒸熟的面疙瘩。
她憨憨傻傻地说:“主母别怕,婢子拿吃的祭奠她了,她去了以后,不会挨饿的。”
唐瑶文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我只有你了,”她撕心裂肺地喊,“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
“婢子还要侍奉主母夫妻呢,怎么会走呀?”
可她还是走了。
她来了没两个月便怀了孕,随后不成型的孩子,竟在小解时随之流了下来。
一家人都很难过,只是孩子没了后不多久,她又有了身子。
这次仍然不成型便流了。
反复五次后,婆母唤了一个老婆子来,要卖了她。
老婆子是娼院的人,带着两个汉子来的,眯着眼笑:
“好货,连给她配不能生的药都不必了,可惜被你们家用过。这样吧,三两银子,把人给我。”
通房站在旁边,没有听懂,只知道她夸赞她好,似乎不嫌她没法生养。
她要换个人家了。
不嫌她,就能让她过好日子。
唐瑶文忽然从房里奔了出来,将老婆子一头撞翻,骂道:“滚!滚!你们算是什么地方的东西,都给我滚!”
她挡在通房身前,随后被婆母喊来书生,扯着她回房。
“你忍心吗?她也跟过你,让她去那种地方,你忍心吗?!你还是不是男子汉?你忍心吗?!”
唐瑶文声音尖锐地喊着,说话都变了调,而丈夫却死死将她按住,喝道:“阿文,娘是尊长,听娘的话!”
通房觉察出了一点不对。
可老婆子的笑容迷惑了她。
她隔着门拜别唐瑶文,语调还带着些许愉快:
“主母,婢子走啦,等婢子过了好日子,有了钱,就过来看望主母,给主母买肉吃。”
“别――”
书生堵住她的嘴。
门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她瘫软在床上,泪也流不下来了。
三两银子,换了一头小驴,拿来耕地。
晚间的饭,唐瑶文吃得很多。
夜深人静时,她悄悄穿衣起身。
初秋的风很凉,月色明亮,夜云一丝丝淌着,流过月影。风中传来花气草气,沁人心脾。
她忽然记起了张兆清的《秋夜》诗:“薄露噙花梦,微风拭月魂。云中人有意,邀我共游园。”
“我还有事,就先不去了。”她低声道,向天上挥了挥手。
唐瑶文从墙根处捡起柴刀,回了房。
婆母和丈夫酣睡着。
想到死去的女儿,被卖到娼院的通房,她哆嗦的手渐渐平稳,常年耕作的手臂鼓起些许坚硬的肉。
房里血腥气忽地重了。
两个头颅滚到地上。
她用旧衣裳包了头,解下毛驴,笨拙地骑了,去县中投案。
妻杀夫,死罪。
儿媳杀婆母,死罪。
丈夫是个举人,罪加一等。
这是一桩足以震惊世人的大案,知县不敢在地方上杀了她,只能送去京城,交由刑部定夺。
她被判了凌迟,押解入京。
刑部同意了这个判决,将卷宗呈给皇帝。
张兆清正在旁边伺候,瞧见卷宗,手上便是一抖,按疼了皇帝的肩膀。
皇帝斜眼看他:“怎么了?”
“回陛下,这要被凌迟的女子,是奴婢的故人。”他声音很轻。
“既是故人,朕便觉得情有可原了。就判个斩首吧。”皇帝提笔改了判决。
她不能活了。
限于国法,限于卷宗,也限于皇帝和刑部、地方,他没办法,亦不能去救她。
从赤身在世人面前一刀刀剐死的屈辱,变做可以保全最后一点颜面的斩首,已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
张兆清跪下,拜谢皇帝。
皇帝玩心大起。
他随手抽了旁边内侍的腰带,翻身坐在张兆清身上,攥着他的冠,以长带打在他身上,口中嘘吁有声,逼迫张兆清在殿中跪伏着,马一般行动。
玩到开怀时,皇帝竟换了宝剑,以锋刃一下下砍着他的臀腿。
张兆清又转了两圈,身后蔓延出一道血线,再也熬不住,趴在地上,挣扎不起。
他喘着气,背上皇帝盘了腿哈哈大笑,举坛畅饮,仿佛有千斤重。
皇帝并不厌恶这累极才会发出的喘息,还有偶尔的闷哼低咳。
他实在太安静,于是这低低的声音,不常有,就不吵人,且还能助兴了。
张兆清闭着眼,意识渐渐混沌。
皇帝喝醉了,一眼瞧见有个内侍没系腰带,顿时喝道:“大胆,竟敢在朕面前衣衫不整!”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他挥手投出宝剑,长剑贯穿了内侍胸膛,痛得他发出一声惨叫,于地上翻滚。
皇帝被他激怒了。
他起身拔剑,将内侍扎得满身窟窿,又随手杀了几个吓得颜色更变的宫女,这才开怀大笑,亲自拖住张兆清的腿,一路拖出宫外,扔在地上,喝道:“宣太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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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