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事实上他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极限。
之前林芳清生病时医生说了什么要注意什么,载轩记得一清二楚,要母亲控制喝水量,他能拿着量杯分厘不错地喂水喂药;要母亲少摄入高磷食物,他会查阅资料,一种一种的比较食材的优良;要帮助母亲勤翻身、被迫运动,他会定时定点帮着母亲翻动身体、揉搓肌肉······反过来,轮到自己,他把医生吩咐的话像是忘光了。还和原来一样,饭是能怎么凑合就怎么凑合,捡来一些菜叶子,摘洗干净随意放进锅里,倒一些水,再撒一把大米,这就算是一顿饭。不过也怨不得他,失去了工地干活的机会,没有收入。
王敏留给他的那点钱,去一趟医院就所剩无几,还要应付一日三餐,只好能俭省就俭省。
但问题也就是出在他长时间的这样敷衍自己的肚子上。
他胳膊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但还需要固定支架再固定一段时间,本应换成更舒适的塑胶圈的,但他兜里空空如也,也就还将就着用原来那个硬邦邦的金属支架。使得他很难穿上长袖衣服,天气见凉,他也只能在外面套个暖和的外套。他有时望着胳膊上那条像红色拉链般丑陋的伤痕,中间还有处被钢筋穿透的地方瘢痕更粗更大,白白的手臂像是被那条十多公分的瘢痕分成了两半,几根手指还是不能准确地作出相应动作,而且用力握住的时候就会微微地、不由自主地颤抖,就难以释怀,心里仿佛又扎了一根刺,不时刺激到他。
这段时间他为了填饱肚子,又开始了捡拾塑料瓶和废纸箱拿去换钱的日子。他不得不放下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在小区的各个垃圾桶里翻检起来,有时碰到熟识的阿姨、奶奶,他会很羞愧似的把脸别过去,不去看他们。一开始他们还会摇头叹息,或者关心地问候他,后来见到他那样子,也就默默走开了;也有同一单元的好心邻居,看到他的窘迫,主动把废纸箱和塑料瓶放到他的门前,他回来后依旧把它们收拾好,拿进家里堆放在客厅一角。
他是发现从暮秋时自己断断续续经常流鼻血的。之前在工地干活时流过那么一两次,流得很凶,好半天才能止得住。他只是以为自己上了火,多喝水就会好。但这段时间不同那两次,每次也是流一小会儿,血很稀,并不浓稠,流速也不快,用卫生纸团成小团,塞几回就好了。
真正体察到自己可能有了问题,是在那天洗澡后。自打上次受伤手术后,他一直没有洗过澡,只是拿热水把能够到的地方擦洗擦洗。好容易过了两个月,可以摘掉金属支架了,其实医生还想让他查查血,他没有那么多钱,谎称自己吃过早饭了验血不准,就答应过几天再来。其后也没有再去,他没有攒够钱,温饱暂时还没能解决呢,再多的支出对他来说都是奢望。由于没有钱交暖气费,今年他家就停了暖。这些天五元十元的攒了二百多,只够交停暖的管理费,交完又一无所剩。
赶上这天太阳很暖,他趁着中午的功夫洗了个澡,洗澡时发现自己的脚面到小腿有很多圆圆的小米大小的血点,而且手指头按上去好像浮肿似的一个小坑一个小坑的,半天才能恢复原状。他感觉不太妙。
虽然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地方,但他要比之前嗜睡,也更易感到疲乏。以前他晚上不敢开灯,怕费了电,又要缴一笔费用,晚上的夜那么长,那么难熬。有时会就着月光看一会儿书,可视线不好,也勉强得很。现在晚上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会做奇奇怪怪的梦,也会一觉到天亮,醒来自己窝在被子里的脊背会出些冷汗,屋子里的阴冷也让他很不想爬出被窝来。白天里他走得远了、久了,两条腿就酸疲的逼迫他坐在台阶上休息会儿才能继续。
他也想,再去什么地方打工多挣些生活费,这样他说不定到了过年那个学期就可以再去学校。何老师暑假里问过他一次,什么时候上学去呢,学校为他办了休学,复学前要联系何老师。可是他的那只手臂,一点重物都提不动,那天就和右手一起搬着一摞厚纸箱上楼,回了家那只手臂就颤个不停,被钢筋插穿的地方好似细针扎一样的疼,整条手臂说不清是骨头疼还是肌肉疼、神经疼,反正是一抽一抽的痛楚不断传来,他用热水敷了一晚上,又缓了一夜,第二天才感觉好一些。这样的他去哪里打工,人家会要呢?
他浸淫医院那么久,不少病症自己也看得很多,联想到自己近来的种种症状,估摸着应该是血液病。但他手头又没了钱。
钱,钱,这种万恶的东西,今年一年为了它自己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一个本子都记不下。世人慌慌张张,只为碎银几两;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人慌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载轩知道,如果自己再病了,恐怕这回没有人能救自己。
第二天他把那些积攒的瓶子收集在一个大编织袋里,背着去废品收购站卖钱。十五块五。
只够挂个普通号。要是还有别的检查,只能放弃,这一趟算是徒而无功。所以还要再攒攒。
他忽略了,自己的肚子,一直在辜负它。几乎一年来他没有怎么善待自己的胃。长时间的亏待使得他营养不良,体型消瘦。在工地那段时间,有中午一餐的加持勉强可以维持一白天的体力劳动,可是早晚马马虎虎的餐食就显得有些可怜兮兮了。养病期间,本来他应该参照医嘱,多吃补血的食物,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可是他除了那一箱老郭拿来的牛奶外,没有买过什么有营养的食品,更不要提他那一日三餐或一日只有两餐的敷衍了事了。
有些事,真的,有心无力。
贫穷是最无法欲盖弥彰的。当贫穷已经威胁到一个人的生命时,那就相当于死神下了请帖,什么时候赴宴就要看死神的耐心了。
命运像是跟他开玩笑似的,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未来的希望,又送来一根勒脖的白绫。
冬月初,冷空气来袭,气温骤降。处处都是初冬的肃杀之气,树上的叶子已落尽,早晨起来,地上树上及汽车上都覆盖了一层白霜。载轩这几天天天很早就出去捡拾废品了,没办法,光是北水街就有好几个拾荒的老人,他一个半大孩子夹杂在里面抢地盘,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况且他又是个较为儒雅的孩子,被别人呛声欺负也不会还口。好几次有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太太公然从他手里抢走瓶子,那天他不给,那个老太便纠扯起来,恰巧碰到他受伤的胳膊,他吃痛手松开了。从那以后,他碰到老太都要躲着走,生怕那个老太故意来弄痛他的左臂。天气冷,可回收的废品就那么多,他只有赶早,趁着送孩子的家长扔一批垃圾,从中淘换些什么。累了一天下来,只有几个纸箱子和两个空油桶算是收获。可早已走得筋疲力尽的两条腿,使他仰倒在床上。身上脏污的衣服已经在进门时就脱在了门口,但身上那么一股垃圾箱的臭味,却很难消除,弥漫在屋子里久久不散。
歌里唱: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野草。载轩躺在沉下来的夜色里想,原来歌里唱得不错,母亲在时,哪里经得过这些?可现在自己为了吃一口饭,竟要落魄到如此境地!上学,他想到上学,今天路过光明小学,听到里面孩子们大声朗诵的读书声,自己好生羡慕。他也想复学,可是······
敲门声响了,载轩拖着疲倦的身躯,来到门口问:“谁?”
“物业的。快到年底了,交一下今年的物业费吧。”一个胸前戴着工作牌的卷头发阿姨站在门外。
载轩早就看到了小区公示栏里的通知,如若不交物业费的,就限制购电,自己这一年来,除了用用热水壶外,很少用电,去年母亲买的电还没有用完,但能坚持到明年几月份是不确定的。
物业人员又敲响了载轩的家门。载轩开了门,没有开灯,家里是月光浸渗下的黑蒙蒙,“阿姨,我缓交几天行吗?”
物业来了两个人,从楼梯上又下来一位穿着蓝工装套着军大衣的四十左右的大叔。
大叔是物业公司的电工师傅,会帮着居民们解决解决电路问题。大叔早就在小区注意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捡废品为生,看见门里的他就问:“怎么不开灯啊?灯坏了吗?”说着还绕过阿姨,进到门里来,摁开开关,暖黄色的灯光下,客厅里堆了两堆废品,散发出一阵一阵难闻的气味,阿姨也跟进到门里来,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个本子,问他:“你们家大人呢?”接着翻开笔记本查看信息。
此刻载轩没有注意到,那位电工师傅四处察看着,已经走到大卧,“砰”地开了大卧室的灯,载轩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的时候,大叔已经看到了地下的一切并发出一声惊呼“哎呀!”
那个卷头发的阿姨听到声音,也走近卧室门口朝里探着脑袋看,下一秒也捂着嘴,表现出万分惊讶的样子,“呀!怎么能把骨灰放在家里呢?怎么能放在家里呀!”
大叔倒是很快平复下来,看到家里的一切,也就猜出个七八分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得让你妈妈入土呀!这样子不行的。”
“对呀,你妈妈去世了怎么不跟我们报备的呀!而且怎么能放在家里呢?”阿姨开始埋怨他。
“我没有钱,没有钱买墓地。”载轩颓唐地说。
“赶紧弄走啊,不然别的住户知道了不好的。还有物业费,今年的还没有交呢,户主叫林芳清的对吧?”阿姨又翻开了那个本子,找到了他们家登记的信息。
“再宽限我几个月吧!我受了伤,没法出去打工。”载轩撸起了左胳膊的卫衣袖子,露出了那条猩红的蚯蚓般的长伤疤来。
“走吧,走吧,还有下一家呢。”大叔拉了那位还想说点什么的阿姨的胳膊,走出门外并带上了门。
但从那天起,一栋楼里的人见了载轩没了以往的同情,不仅远远地躲开他,还会在同伴的耳边小声嘀咕几句。
一天夜里他右手拿着一摞纸箱子,疲惫地走到单元门口,见到那儿站了不少人,在大声说着些什么。看到他走近,又一齐转过头来看他,把他从头看到脚,看得他心里突突的。
“小轩哪,你母亲去世了,我们先前不知道,请你节哀,但是你母亲的骨灰坛不能放在家里面的。这是住人的房子,你想想,我们整天和骨灰坛做邻居,我们也害怕的呀。”一层的老大爷率先开了口。
“就是呀,谁家没个难过的事呀!但不能把死人和活人放在一起呀!”
“你不害怕,我们还渗人呢。”
“我们住在这里十多年了,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你可怜归你可怜,但你不能害别人呀!”
“要是我们出租或卖房子,别人听到这栋楼里放着骨灰坛,谁还来租来买呀!”
“多晦气!我们还要住的。”
······
站在载轩面前的中年、老年、青年、女人、男人一齐谴责起载轩来,大家你一嘴我一舌,越来越群情激昂。
载轩站在那里,特别想变小成一只蚂蚁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的眼睛和鼻子红红的,使劲儿忍着眼泪。他不想开口辩解,也唯恐一开口就忍不住会哭出声来。
他低了头,从人群中找缝隙要进到门里去。那些人怕脏兮兮的他碰到自己,都让开来,但走到门口时,一个体型彪悍的男人,就是买了杜明家房子的人,用一只手挡住他,很强硬地问他:“什么时候把你母亲弄走?”
“让开。”载轩第一次强忍着委屈和怒火冲面前的人喊,眼神很倔强的,不肯让步。
男人穿了一件灰黑色羽绒服,站在单薄的载轩的面前似有两倍大,又问了一次: “什么时候把你妈弄走?”
载轩不理会他,决定扒拉开眼前的男人进门去。
他右手拿着纸箱子,伸出左手去,男人反应快,一把握住了他细瘦的手腕,他扔下纸箱,用右手去扳男人的大手。男人“啪”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小崽子,用你脏手碰我!”紧接着加重了握着的力道,痛得他叫起来,眼泪再也忍不住。而他的嘴角也破了皮流出血来,从鼻子里也缓缓流出两道鼻血来,流到嘴唇上,嘴里一股苦涩的铁锈味。
邻居们见到发生起争执来,怕惹事的早走开了,还有的邻居拉的拉,劝的劝,把两个人分开来。
男人临走前指着载轩狠狠骂到:“小崽子,把你妈弄走啊!不然下次打死你!敢用脏手碰我,打不死你!”
载轩握着那只被捏红了的手腕,拾起那几个纸箱子,推开周围的人,踉踉跄跄地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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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锁心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