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黄的红色朝阳仿若新出壳的咸蛋黄,挂着薄膜般的薄雾一样,在凛冬中懒懒地挂在天际线上。
锃黑瓦亮的丰田霸道平稳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开阔的视野将山间晨景尽收眼底,宁海不比京城,全市最贵的观陵山墓园也并不需提供过于苛刻的证明,春来时山下秀木森森,泉水鸣响,冬季山顶苍松密密,雪霰声微,无数灵魂沉睡于此,生命的消长圆融于草木重重。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却并不令俞宁感到困意,他的目光顺着晨曦遥遥望向矗立满山顶的墓碑,心中情绪万千。
车缓缓停下,唐枕关上后备箱,捧着一大束铁线莲,微微一笑:“走吧。”
这座墓碑有些旧了,可是却十分干净,台前摆着一捧微微卷起的白色康乃馨,看来时日并不长。
唐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那捧花摆正在一边,大概是刚刚摆的挡住了照片,他又轻轻将铁线莲挪了挪。
黑白照片上,一位样貌慈祥,神情庄肃的老人正微笑着望向墓前的两位少年。
“姥姥,这是俞宁,我的好朋友。”如同面前似有真人,唐枕少有显出几分青涩与局促,飞快地看了俞宁一眼,“可能是姥姥的学生,逢年过节有人回宁海,总是来看看。”
“德隆望尊,懿德流芳。”俞宁深深鞠躬,又低低唤了一声,“姥姥。”
俞宁挤出一个笑脸,冻的有些红的鼻尖显得十分可怜:“我妈妈也住在这里,她也是一位很厉害的女性,我妈妈以前是美国最顶尖的华人生物女科学家之一,她和您一样,培养出很多优秀的学生。”
唐枕静静听着,柔和的目光在寒风中落在俞宁身上,墨色的眼底盛着一汪深潭,他的声音很轻:“她们都是了不起的女性。”
唐枕的眼珠动了动,看向俞宁,道:“所以,你怪阿姨吗?”
山顶的风很大,打到脸上,就是刀片刮脸般的刺痛,钻进嗓子里带来腥甜的气味,耳边仅剩猎猎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怪吗?俞宁想,也许是有过怨怼的,怨聚少离多,怨她淡漠挑剔,可是俞宁不怪她,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的事业比父亲的伟大的多,妈妈研究的是生命的希望,挽救生命于病毒疾病之中。
最起码,她为他提供庇护之所,衣食无忧。
俞宁红着眼圈,摇了摇头。
唐枕鼻腔涌上一股酸涩,他用力点点头,声音故作正常:“我也是,我从没怪过我姥姥。”
“从小到大我最懂事聪明,姥姥,我没怪过您 。”
他缓缓蹲下,跪在墓碑前,冻得发僵的手指轻轻触摸那黑白的照片,如同再次握住那双苍老温暖的手。
他这话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毕竟斯人已逝,活人所说所想,多是心中懊憹,可也只有如此,会让人心里好受些。
俞宁轻轻搭上他的肩,安抚一般的拍了拍,他突然道:“唐枕,我死之后,也想和你葬在一个地方。”
唐枕身形一滞,缓缓站起来,心中纷乱不堪,只觉得浑身上下全都乱了套,脑子掉到胸前,心脏跑到头颅里活蹦乱跳,语言系统也完全紊乱了,张着嘴“啊”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俞宁看他呆住,以为他不信,又严肃地补充:我说真的。”
唐枕满脑子都是什么“合葬”、“见家长”云云胡言,连续不停的眨眼睛试图让自己抢回身体的控制权,半秒后,他终于喝饱了西北风,闭上嘴,含糊道:“那真是我有福气啊……”
俞宁没听清,凑过去想问个究竟:“什么?”
唐枕倒像个大姑娘一样,一把推开他,保持安全距离,双手闻闻扶住俞宁的双臂,偏过头正色道:“那不若我以后海葬,这样,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化作雾气,或者乘着江河湖海,你想什么时候找我都行,怎么样?”
像俞宁这样自由的灵魂,怎么可能永远拘泥于某方天地呢,谁都不能以任何知名困住他,唐枕眸色深深,思绪飞远,更何况……
手指却被人捉住,紧紧握在掌心,唐枕回神,低头看去,只见俞宁仰首看着他,目光恳切,羽睫微润,琥珀色的眸子映出唐枕的人影,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蛮横:“不行。”
俞宁垂下眼,泫然欲泣:“不行。”
唐枕低头望着俞宁,心中一阵揪痛,抬手轻轻抚上俞宁的脸颊,擦去那即将滚落的泪珠,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底线也降得很低:“对不起。”
“别哭了,山上风大,脸会疼。”
俞宁这回却不如以往好说话,只是低着头,心思也飘到了某个柔软又从未触及过的角落。
这样迫切的想和一个同性普通定生死,是正常的吗?
或者说,想和唐枕一直在一起,一辈子赖上他,这是挚友会想的吗?
想他每天都抱自己,搂着自己低声慢语的哄,想只在他面前哭,想拉琴画画给他,想把他介绍给自己所有的亲人,想他被全世界欢迎喜欢,又只想自己喜欢……
喜欢……?
俞宁骤然惊醒,那些氤氲的暧昧心思顷刻间全被山间寒风吹散,自己还被唐枕搂在怀里,简直不像样子。
胡乱冲墓碑连连鞠躬,心道冒犯冒犯,在老人家面前做这般不庄不重之事,真是!
“俞宁!俞宁!别乱跑!”
薄雾散去,朝晖下少年追逐的身影,青石台阶上的晶霜被踏碎,折射出七彩光芒。
“哈哈哈哈!诶——我说真的,小心脚下!”
“你不要过来!我,我还有事!”
二人下山时,已是正午,冬日艳阳悬在天空中央,腊月底,街道车水马龙,路灯和街边红彤彤的装饰物散发新春将至的喜气,车拐过一个弯,缓缓驶入地库。
年关将至,商场人山人海,超市更是免费一样,购物车都难抢,唐枕圈着俞宁,艰难地挤出人群,终于缓出一口气,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警觉地看过去,很怕俞宁一不留神就被人踩死。
哪儿那么夸张,俞宁再怎么也是个180堂堂正正大小伙子,唐枕这般紧张兮兮,弄得俞宁哭笑不得。
俞宁人生头一次采买年货,纵然被挤得满头细汗,也是开心的不行。
好不容易把东西全折腾上车,又遇上午高峰,高架桥上排起了长队,唐枕扣上墨镜,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啊敲,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除夕怎么过啦?”
刚刚买东西时俞宁就束手束脚,他不差钱,但是什么也不买,过年阿姨放假,一个人买那么多,到最后也没办法处理,因而也只能看着眼热,闻言,俞宁愣了愣,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说来奇怪,不必说今年除夕,就是去年、前年甚至能搜索到的记忆中的春节,都仿佛被人刻意抹干净了一般,俞宁一次也想不起来,闷闷地,只说:“就......在家过。”
说话间,手机震动几声,除去零零散散的拜年未读消息,一个俏皮可爱的小猫漫画头像冒着红点点。
是黄桃,问俞宁要不要来他家一起守岁。
俞宁想了想,还是婉拒了。
母亲去世,他并非无亲无故,堂姐不久前还邀请他来家过年,这位堂姐一家远在新加坡,从事银行业,儿时也见过几回,可是新春佳节,要他独自一人看他人阖家欢乐,共庆除夕,心里总是不好受。
更何况,自己这般情况,去了说不定也是给人家添堵,他刚失去母亲,别人又该如何拜年祝福才周全不显尴尬呢?
他抽起帽绳,把自己裹在帽子里,轻声说:“你呢?还在北厂吗?”
唐枕的手顿住:“年夜饭要回去吃的,今年除夕赶上我妹生日,我得回去。”
俞宁无声地“哦”了一下,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被唐枕打断:“我妈嘱咐过,让我带你回家过年,俞宁,去不去。”
虽是问句,可他语气坚定,倒是像不留拒绝余地似的。
他说的这样强硬,可是话一出口,一颗心也悬了起来,手心微微渗出汗意,脸部肌肉因忐忑僵硬起来,等着俞宁的回复。
俞宁心中一暖,可是又很快低落下来,他故意不去看唐枕的脸,闷声说:“我就不去打扰啦,谢谢阿姨的好意......”
“真的不用,唐枕。”
俞宁低着头,声音含糊不清。
这就好比他是个阴雨中的可怜鬼,无论是谁送来的棉被,甫一可止寒意,可是不过多时,棉花被水滴浸湿,压在身上又冰又重,而已经感受过被窝的温暖,又要怎样接受将来无休无止的阴冷潮湿呢?
合家欢大团圆的戏码很好,可惜俞宁不想做这个观众。
这话就像一颗大石头,被人轻轻扔进湖水,溅不起多大的水花,可涟漪确确实实地震荡在湖水中央,唐枕喉咙堵塞,竟也说不出什么话,心脏像是放在油锅中煎,无数挽留的话语如同流水一般,最后,他也只是干涩地点点头,声音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