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亦现在的样子有些滑稽。
她的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和青草,脖子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的麻绳,上面拴着数不清的试管,试管里是各种五颜六色的丸子和植物标本。背上的包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拉链无法拉上,只能用绳子固定住大大小小的物什。脸上涂了一层黑黝黝的看起来像是泥巴一样的东西,上面还粘着一些植物的茎叶和昆虫的尸体,就连唯一露出的眼睛都戴着护目镜,整个人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两只手分别拉着一个和她一样包得毫无缝隙的超大箱子,行李箱上还堆着七八个包裹。
这幅装备……跟逃难没两样了。
她站在门口,从裤子兜里摸出一小瓶东西,对着自己全身上下胡乱喷了一通后才进了门。
一股浓烈的中草药味扑鼻而来,刺激的气味熏得我眼睛直冒眼泪。
“你这是什么东西?”我捂住了鼻子,边扇风边问她,“太辣眼睛了。”
关了门后,她脱下了全身的装备,没想到草叶覆盖下的身体和衣物也涂满了泥土状的东西。
“安安,我一会给你说,我先去洗个澡……”
“这是泥巴吗?”我伸手戳了戳她脸,软软腻腻的,黏黏的触感很像泥巴,但又比泥细腻些。
“这是我存了三年的高山泥巴,这一次就用完了,真烦。”
我有听过她说的“高山泥巴”,阿亦每年会在特殊的节气去邻省,那里有一片山脉叫岧嶢岭,其中有两个山峰最为特别——一个是四季如春的日曌山,另一个则是常年寒冬的水黪峰,高山土则是在日曌山的山顶取得的。那里一年四季蒙受日光,所以山顶的土会汲取阳光的能量,听说用于避邪和防治一切阴晦之物是最合适不过的。
不过这些都是阿亦告诉我的,其实我还没去过那里。至于水黪峰,听说这是很久以前去探险的老一辈起的名字。因为那里的水,全是乌黑色的,即使是夏天,一进了山林就会有如步入寒冬。阿亦还说,当时的去探险的人一共有十个,最后却只回来两个,剩下的都死在了山林里。他们去了七天七夜,也只到了山半腰。回来后大家问他们什么也不肯说,只一个劲地摆手劝大家不要去。
当时我还问了她,这两个人只说让大家别去,却不说为什么,这样就更让人好奇了,怕是去的人就更多了吧。
阿亦告诉我确实是这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信邪,偏要去山里,结果都是一样——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这都是很久以前我爷爷告诉我的了……我爷爷说这个故事还是他爷爷说的呢。”
所以这个故事经过了几代人的口口相传,传到了阿亦那里,阿亦又告诉了我。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故事是否有被故意夸大的可能,但是据阿亦说,后来山下住了一群人,就是为了拦住那些不知厉害的家伙登山,到现在那群人的后代还守在那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卫生间的水“哗哗”地流着,水蒸气透过小小的门缝口冒了出来。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后,水停了,阿亦推开了门,露出半个小脑袋。
“安安……我好像忘了……这个土……不能用水冲散……”
我一脸懵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说的啥。
“就是……那个……我把你家厕所弄堵了……”
……
我说呢……她为什么一开门就一脸怪异的表情,似笑非笑的。不过老式小区的厕所堵了是很正常的,于是我一把拉开了门,冲了进去。
“哎哎哎!你干啥!我还没穿衣服!”
……
……
我瞅了瞅她,她用两只手环住了胸口,再往下看时……
啧啧啧。
我一脸嫌弃的看着她:“你有的,我没有?”
她赶紧转过了身,面朝着墙壁说:“不行不行,我还待字闺中,不能给你看!”
行吧,我拿她也没办法,从门后拿起了通厕所的法宝,然后对着漏水口捣鼓了起来。
不经意地念叨着:“这么平……有和没有一样……”
“安安,你在说什么?”阿亦的声音从头顶冒了出来。
“没什么,我觉得这个可能有点麻烦。”
厕所里腾腾的雾气不断朝我扑来,额头上的汗也渐渐冒了出来,直到热气全部散尽,我也没能把堵塞的情况解决。
我只好站了起来,一脸歉意地说着:“得请师傅来了。”
阿亦的身上还粘满了泡沫,脸上的泥巴和身上白皙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条浴巾递给了她:“你先裹着,我叫师傅来。”
开锁……防盗栏安装……下水道疏通……嗯,就是这个人了,这是我住了十多年来,无论换了多少个手机和号码,都会存的联系人。
“呀,小林,干啥嘞,恁家厕所又堵了?”
“是的,麻烦王师傅来看看吧,这次可能有点麻烦。”
“吃了晚饭来中不?”
“中。”
一旁的阿亦笑得前俯后仰的,她捂着胸口不断哈哈大笑道:“安安,你这方言,真别扭啊!哈哈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那个疏通管道的师傅打电话时,他那浓烈的方言腔就会感染到我,久而久之,一些颇具特色的字眼就会被我不经意间吐出来。
趁着时间还早,我给阿亦倒了杯清茶,让她给我详细讲讲发生了什么。
阿亦说她昨天回家的时候,发现山脚下一片漆黑,整个村子安静得有些不寻常,连蛐蛐声也像被黑暗吞噬了一样。她一路忐忑地摸索到了小屋,一切正常得如同平时一样。
上床前她还在想,是不是因为最近出现了怪虫,所以大家现在都睡得比较早了。
可是第二天,一阵嗡嗡声把她吵醒了。
她跑到窗前一看,屋外密密麻麻的都是飞虫,它们不断地拍打着小屋那道无形的屏障,花草外的土地上,已经堆积起了数不清的虫子尸体。所以她赶紧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了个遍,把存了多年的泥土混着驱虫草涂在了身上,为了保险,她把屋子外开着的大半花草都摘了下来,做成了一件粗制的斗篷披在身上。等她一切准备就绪后,便冲了出去,一瞬间数不清的飞虫都朝她扑来,但在遇到她身上的花草和泥土后,都化为了灰烬。她还没跑出几步,小屋的屏障就碎了,发出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虫群便一股脑涌入了屋里,阿亦不敢多逗留,一溜烟跑下了山。
在山下恰好遇见了一个要离开这里的村民,好说歹说让她上了车。
“安安,这个虫子挺可怕的。”她顿了顿道,“再晚一会,说不定蒙山就要被隔离了。”
我不由倾佩起她冲出小屋的勇气,以及在那样的紧急情况下仍然冷静着做着决策的智慧。
换做我的话……可能早被虫子叮得千疮百孔了。
想到那密密麻麻的虫子,一阵恶寒传来,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我不禁搓了搓手,喝了口热茶。
“咦,安安,你脸怎么红红的?”阿亦指着我的脸说,“这一片都是红的。”
我伸手去摸了摸,脸颊有些发烫,额头的细汗也还未完全散掉:“应该是刚才通厕所太热了。”
“哦……”阿亦喝着清茶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安安,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我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冰箱,脸颊的发热逐渐蔓延到耳根,让我感觉很是不舒服,于是我跑去了卫生间,开着冷水对脸一阵冲洗。
一丝蚊虫叮咬一样的疼痛在我脸颊上转瞬即逝,我抬起头侧着脸,昏黄的浴室灯照在我的左脸上。
一颗颗红色的突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了出来,不断蔓延……从下颌角,到眉梢。
这是什么……
疼痛感像山崩地裂般突然袭来,灵魂就像要脱壳一样,咬了咬牙,还是凑近镜子看了看我的脸,不到十秒的时间,原本突起的地方开始慢慢地流出脓水,糊得我半张脸都是。
痛觉逐渐深入,从最开始的皮肤延伸到了骨髓,使劲捏住了脸盆,尽量让自己不要倒下去,可是没坚持多久,骨头就像被人用锤子砸、被钉子戳了一样。
好疼……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痛晕过去了,最后两眼一黑倒了下去,后脑勺磕在地板上的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安安!”
迷迷糊糊地看见阿亦拉开了卫生间的门冲了进来,还在滴水的头发落在了我脸上。
我想抬起手,可是身子像被巨石压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喉头也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亦的面孔越来越模糊,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可是痛觉还是那么清晰,我能感受到自己还躺在地上,没受伤的那只腿也还能体会到地板上积水的冰凉,可是……我无法说话,无法动弹,就像有一层看不见摸不到的膜把我包裹着一样,灵魂在此刻如同被锁进了黑匣子似的,我不再是我。
似乎看见了一片白花花的光,令人安心,光芒指引着我站了起来,我感到身体一片轻盈。紧接着看见躺在地上的自己紧闭着双眼,阿亦跪在我旁边,手里拿着电话,情绪崩溃。可是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面目狰狞地朝着电话里吼着什么,她的鼻头和嘴角好红……鼻涕流了出来,嘴角的口水滴在了地上。
阿亦哭了……
我俯视着眼前的景象,伸出手抓了两下,想要离她更近一点,可是连卫生间的门都从我的手穿了过去。
我这是……死了吗?
左右望了望,窗边有一个人正暗暗看着我们。
他似乎看见了我,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几乎看不见眼睛,怪异的模样看起来不像人类,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害怕,心里的情绪好像从身体里抽离了一样,我的心,变得空空的。
再看阿亦的时候,她痛哭的样子也惊不起我内心情绪的波动,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像毫无感情的画一样,一帧一帧地映入我的眼里。
我是谁?
我现在在哪里?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了我的身体,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天旋地转,我好像被扯回了地面,身体的充实感让我的思维一下子变得十分清醒。
“安安,安安,你快醒过来!”耳边的呼喊声和哭声,开始像隔着山呐喊一样遥远,不切实际,慢慢地也变得清楚和真切起来。
我睁开了眼,一眼就望见了阿亦。
她拖着我走进了卧室,给我脱了衣服,拿着热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我的身体,然后给我盖上了一层薄被子,温暖慢慢包围了我,脸上的疼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消失得又如此之快,我很惊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咚咚”——
“小林!”
阿亦看了看我,我朝她点点头,她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件外套套上后,便去开了门。
王师傅按时来了,我躺在卧室里听着他们说话,不知为何,一字一句都听得特别清晰。
“小林呢?”
“她睡着了,王师傅里面请,这次要麻烦您了。”
“莫事,恁吃饭了莫?”
“正准备一会吃呢。”
“哎呀,年轻人要按时吃饭。这个厕所就交给俺了,一会就搞定!”
期间阿亦进来问我要吃些什么吗,我感觉不饿,只想等王师傅把管道疏通后,躺进浴缸里好好洗个澡。
脸颊上黏糊糊的感觉让我感觉很是难受。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后,阿亦送走了王师傅,我让阿亦帮我扶到浴缸,我躺了进去,哗哗的热水洒在身上令人心安。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敲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