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 第1章 这是尊严

《妻子》

这是尊严

一块粉色绒布被裁剪成了和卧室窗户大小一模一样的遮光帘子，窗户边缘的白色漆皮掉在了窗台边沿，韩素素爬到炕沿边，先看了眼夏尔。

夏尔的小棉被也是粉色绒布，这布原本就是同一块。

韩素素那双又干又有裂口的手摸了一下夏尔的小额头，睫毛很长，眉毛没几根，韩素素摸她额头的时候，额头皱了皱，很快就自我消化了。

不知道夏尔做了什么梦，小脚丫微微抬了两下，把韩素素吓了一跳，心里的鼓敲了好几下，以为这小丫头又要醒来了。

确认夏尔的烧退了，趁女儿熟睡的功夫，韩素素从炕沿边挪回缝纫机的座位上，用那双干裂又能干的手一把推开缝纫机上边上的一堆破布条子，还有夏平那条被烟头戳了洞的裤子，继续修补这块粉绒布。

毕竟是窗帘，外边的人也是要瞧见的。所以布的边角还是要圆滑一点，不能有线头露出来。

白漆皮一直再掉，夏平说会跟叫他的老同学来给装潢一下这个小房子，准确地说，是这间屋子。

从门口进去，就是一组裹着灰蓝色旧布的沙发，还有一组棕色漆皮的衣柜，沙发和衣柜靠着两边的白墙，留给人从外屋穿到里屋的路，只有一个人的宽度，还得是一米七五左右，一百二十斤的身材。

里外两间屋子，装满了韩素素作为夏平妻子的仇怨，还有夏尔那贫穷又无助的童年。

在服装设计师的路上，再也没有一个叫做韩素素在那里生长。

“夏平，你什么时候装潢一下这个屋子，窗户漏风，闹得雪儿都生病了。那木头上的皮都落到雪儿被子上了！”韩素素拿一个黑色诺基亚，满脸无奈又愤怒，但夏平的保证永远都是落空的。

夏尔出生，夏平几乎不回家。“我一两天就回去了，回去我就弄。知道了，知道了，别说了。”他吹着夏夜自由的晚风，吃着微微辣的花生米，喝着雪鹿啤酒，嘴里埋怨着妻子的唠叨。

“结婚好吗？平哥。”夏平的童年好友问了一句。为了那通电话带来的尴尬气氛。

“有什么好的，三天两头电话催回家，又要钱又要人，还要我给闺女洗尿布，奶粉没了管我要……”夏平喝啤酒喝的脸红了，手上不停地给自己嘴里送花生米，数落韩素素的话也是一句没落下。

“平哥，咱是男人，不能跟嫂子计较！”许文是个明白人。他看了眼夏平，重重地拍了拍夏平的肩膀，和坐在他右边的周远干了一杯啤酒。

“远哥，咱们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都是韩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平哥是哥几个里第一个结婚的，咱也加把劲儿！”许文继承了爸爸的产业，做了煤矿公司的总经理，他有心拉夏平一把，夏平始终没有接许文的话。

“平哥，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知足，别人想着赚钱，你想着怎么赚面子！你说！是不是！”周远在夏平强烈要求下，要了两瓶白酒，烧烤摊上，就剩下他们三个人。

“对，对，是了，文文，你坐下，咱慢慢说……”夏平揪着许文的衣袖，开始犯晕。

“文文，平子喝醉了，咱送他回吧。路子已经回去了。”周远没喝多少，他有车，但是得让女朋友沈星给送过来。

“远哥，咱哥俩有日子没见了……”许文一杯接一杯地喝，一瓶白酒几乎都被他喝进去了。

夏平趴在了桌子上，许文扶着他，他还是笑着摆手，手悬在半空，说自己大概是太累了。

“哄孩子不容易……你们真的，结了婚就……”他说不动话了。手机也关了机。

“远哥，你和路子一直都是我们的榜样，永远都是。我许文敬你一杯，将来要是兄弟想叫你喝酒，远哥不能拒绝我。”许文又干了半碗，他的酒杯被夏平用胳膊挤到了地上。

“兄弟，干了！”周远话少，毕业后他开了一间烧烤店，这已经是第二家了，路宇要加入，想学手艺，也开一家，现在也跟着周远干。

“远哥，路子说也要跟着你干，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打电话。”许文彻底喝醉了。服务员小海撒腿跑了过来，扶住了桌子。

“哥，这俩人加起来得有三百斤吧？”小海虽然是个女孩，还是顶住了半张桌子，没塌。

“有，小海，我打电话叫你路哥来。”周远一边打着电话，右手招呼着收银台的王野。

“小野，来帮一下忙！”周远慢慢挪开身边的凳子，目光锁定王野。

王野又急又烦。还是飞快地跑到了小海身边。

“咋了，这俩人喝大了？不省人事了吗？远哥你能摇人不，最好摇来俩壮汉，这得给开宾馆吧，这俩人结婚不？送回家不得鸡犬不宁啊？”王野的嘴就跟机关枪，把周远气笑了。

“哥办事，你放心！”说完摇了摇头。小海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野的眼睛开始数桌上的串和酒。真是一个移动的算盘。

王野，周远的铁搭档。

夏平家里，粉绒布帘子给凌乱破败的卧室带来了一抹亮色。

“这是尊严。”用韩素素的话形容这个窗帘。

夏平和许文被周远接到了自己的家，路宇随后又开着周远的车回了自己家。

韩素素没有他们的电话，于是屋子的灯开了一夜。韩素素生了夏尔以后，营养一直跟不上，没有奶水，只能喂夏尔喝奶粉。卧室里，除了炕，就是一个白色的橱柜，结婚不到半年，柜子上面就非常凌乱，面粉和奶粉混在一块黏着橱柜表面，空奶粉罐子横七竖八地躺这些粉沫上面，夏尔的乳名叫雪儿，她的出生印证了韩素素的婚姻。

夏平的生命里有无数个夏天，他可以听朋友聊天，听鸟儿窃窃私语，他甚至可以躲开夏尔的哭声，绕着溪流声远走他乡，直到夏尔可以帮他跑腿时，夏平再回家。

但韩素素的生命里，无尽的冬雪铺满了她心里的万千道路，无论她向往哪里，雪儿都如影随形跟着她，她只能盼着夏尔长大。

她出生时，母亲教育她，家里的一切，都得给两个哥哥攒着。她日夜盼望夏平可以带她走出去。

可婚姻却越发束缚了她。生了夏尔以后，脊背驼的厉害，脸颊两边泛着病态的红晕，上身还是和从前一样发福，她依然期盼着夏平像当初追求她那样，喂她喝许多甜蜜的幸福。

阳光推着卧室的这扇窗，风也吵嚷着要进来，嵌着窗户的木桩表面又脱了层皮，顺着墙壁掉在了韩素素为夏尔缝好的新被子上面。

她突然间奔溃了。哭了起来，又干又糙的手刺痛了眼睛，哭出了声。那双手，远远望去，就像枯萎又垂败的树枝，垂下去，窗帘，遮住了。门帘也遮住了。

“韩姐，你在吗？给你送碗我做的汤面。”邻居妹妹丁晓北热情地来看她，因为门帘遮挡的缘故，给了韩素素足够调整状态的时间，她听见丁晓北的声音，忙抱起夏尔的小棉夹克擦泪，又用尿布攃鼻涕。

帘子，是她的尊严。完全没错。

“平哥出去了吗？我做了两碗，我和郝山根本吃不了这么多，心想给你和平哥也尝尝。”丁晓北圆圆的脸上挂着明朗的笑，那双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被帘子紧紧遮挡的屋子里，因为她的到来，感觉就像两人都在享受夏风吹拂，内心荡漾的幸福，不断地递向韩素素。

“晓北，谢谢你啊，很好吃。”晓北抱着夏尔，身体摇摇晃晃地，眼睛就像长在了素素身上。她那关切的目光，温暖了素素。

素素的泪滴进了碗里，混着热汤，滑进了她的肚子里。

丁晓北大学毕业后，嫁给了出身安镇丈夫武安刚。因为想要继续做动漫设计，就一直在家里工作。

“晓北，你做的汤太好吃了，你这手真巧啊！”素素说完直抹眼泪。

“姐，我就瞎做的，你喜欢我晚上还做你那份。”素素摩挲着夏尔棉马甲上的图案，若有所思。

从素素家出来，她踮起脚尖用那双画画的巧手按住了门锁，锁好门，双手揣兜，身子左右摇晃着便出发了。

丁晓北前脚出门，周远就开着一辆黑色桑塔纳红油漆到了，乌黑的皮鞋在下车一瞬间被午后的暖阳贴脸亲吻，鞋面直发亮，晃眼。

“平子，我就不进去了，舒弦联系好了订婚宴，等着我核对呢。”周远一直忙着事业，舒弦也是事业狂，书店和机关两头跑。

“她可是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牛得很！”这是周远爸爸特别爱讲的一句话，也是第一个催着周远娶舒弦的人。

在几个至交好友找的妻子当中，只有韩素素没有上过学，除了脸蛋之外，夏平觉得韩素素没什么值得拿得出手的。

“远哥，提前恭喜你了！”夏平满身酒气，步伐却格外轻盈。

“平子，走了！”周远开车远去，留下满天灰尘。

“晚上吃什么？”一进门，外套还没脱，夏平张嘴就问饭的事。

韩素素听到屋外动静，把孩子的被角轻轻掖了一下，定着烦躁又凌乱的头发就从抗沿边挪下来了。

“还知道回家，一回家就问吃什么饭，你眼里有老婆孩子吗？啊？”韩素素的鼻子红了，和小丑的鼻子一样。

“她好像长了两块斑，生完孩子后脾气暴的很……”夏平脑子嗡嗡地响，韩素素的呵斥与吵闹将他的回忆激发了出来。他开始回避这个女人的愤怒。

“我生了雪儿以后，你成天在外面喝酒，回家就跟回旅馆一样，你是个男人吗？”说完，韩素素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子，洗鼻涕。

鼻涕落到地板上，她的手黏黏糊糊，这才想起拿纸巾。从茶几上拿起一卷纸，像揪麻绳一样胡乱扯了长长的一段，擦拭脸上的泪。

两颊泛起疲惫的红晕，她的脸烫极了，外面的阳光越来越明媚，可是他们的屋子阴沉，没有阳光。

窗帘的布，是韩素素的嫁妆。她吵累了，直接原地瘫坐在衣柜前面，不允许夏平躲进卧室。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的心却无法近距离挨着。

“我真的……我不想和你过了！离婚吧夏平。”韩素素抽泣着，她在赌夏平的良心。

窗子外面，丁晓北哼着曲儿回来了。叮铃当啷地声音，打破了夏平的沉默。

铁皮门、锁子和钥匙的碰撞声，还有丁晓北的油漆刷子和桶互相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夏平都听到了。

“晓北这是要干嘛？”夏平推开家门，从门上探出半个身子，微笑地问晓北。

“呀！平哥回来了，我这准备给自己整个工作用的桌子，别人的旧桌子不要了，我喜欢红色，就准备自己给刷一下。”丁晓北开心极了，边回话边往屋子里挪东西。

“我说呢，还以为你抱回金子来了。”夏平打趣丁晓北。

“我眼瞎了找了你，我都这样了，你还有兴趣和别人开玩笑，呵呵……”韩素素冷笑。

夏平关上门，立刻换了副面孔，他烦躁地把衣服扔到沙发上，弯下腰拉扯着韩素素的胳膊。

“你起来！”他怒吼。

屋外邻居们的互相问候，幸好有帘子遮挡。

就在韩素素紧紧地靠着衣柜不愿起身的时候，夏平直接将衣柜用拳头打了一个洞。

韩素素大笑起来，孩子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在屋子里哭闹起来。

夏平抽起了烟。他坐在衣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那一刻，他就像一个王，审判了这个女人悲情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