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拂晓,鸡鸣犬吠之声断断续续,街上已有些早起赶集的商贩,在湿冷的晨风中行色匆匆。
城主府大堂上,徐时韫端坐正中,祁昀岚在他右下位,归来途中他已与祁昀岚简单交代了下李府背景。此刻见他垂眸不语,抚弄着手中的骨扇,尽管面无表情,却散发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不一会儿,医官从屋外进来,躬身回禀道:“大人,那位姑娘醒了,伤势虽重,但所幸未达要害。”
“带她进来。”徐时韫扫视了下堂内,众人皆面色凝重。
片刻后,莫晚芙搀扶着莫灵杉从屋外缓步走了进来。只见莫灵杉已换下喜服,着了身府内丫鬟的衣衫,脸上厚重的脂粉也已洗净,露出原本雅致清丽的面容。只是这张脸此时正毫无血色,烛火明灭间更显憔悴。两人朝着上位欲下跪,徐时韫摆摆手免了她们的礼。
“这位是从青岚城远道而来的云启先生。城主未归期间,由他配合本官处理城中大小事务。”徐时韫率先打破沉闷,指着祁昀岚向众人道。
祁昀岚收起手中骨扇,朝众人颌首,目光环视一圈后落在莫灵杉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打量起来,试图找出那种莫名熟悉的缘由。
恰好此时,莫灵杉也望向他,两道视线似细丝般在风中轻轻交汇。祁昀岚不着痕迹地转开目光,轻轻干咳了一声。
而莫灵杉却抿了抿唇,垂眸深思。
她自幼异于常人,当左眼与逝者对视后,便会进入逝者忆境,看见其临死前的一段经历。这事仅莫家几人知晓,她也行事颇为谨慎,不愿轻易身陷那般诡谲之境。
多年来只在特殊时刻才摘下眼罩,力求更准确地还原逝者生前完整面容及身体。得益于这个异能,莫灵杉与祖母的手艺名声在几个村子间传扬了起来,丧葬生意纷沓而至,她也乐得其所。
先前在李府初见时,莫灵杉神志不清不敢确认,如今再看这个云启先生,可以确定他就是李珏忆境中,那个骑马执扇攻击她的男子。
他为何出现在那里?李公子的死与他有关吗?
“大人们明察,还我儿一个公道。”只听李臻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今日本该是李某长子李珏与何辅元之女何应欢的冥婚礼。仪式过半,若不是李某恰好查看,发现这女子在棺材里鬼鬼祟祟,早让她跑了去!”
李臻指着莫灵杉,越说越气愤:“定是她与何家勾结,顶替何应欢,企图在仪式中途逃跑,破坏我儿姻缘!”
“何辅元如今何在?”
“哼,他早已悄悄变卖家产。迎亲队伍一走,就举家逃离了封灵城,不知去向。”
徐时韫感到诧异,李珏与何应欢的这段姻缘他也听闻不少,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总有人议论纷纷。众人皆感叹这何家女一片痴心错付在这么个纨绔身上,到头来一尺白绫了却了性命。
但听李臻的意思,何辅元是想悔婚?
徐时韫正要开口,余光瞥见祁昀岚不着痕迹地抬了抬扇子,于是按下不表。
“李夫人,不知公子是何时因何原因故去的?”只见祁昀岚不看李臻,反而冲着李夫人不急不缓地问道。
李夫人神色一变,但很快就恢复正常,向前一步拂了拂身,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低头神色凄然道:“珏儿是五日前因寒症离世的。”短短几个字,却似耗尽她力气一般,身前的手慢慢攥紧,指节用力到发白。
“寒症?不知公子患病多久了?”
“这,有段时日了。”李夫人一愣,偷偷瞟了下李臻,语气犹豫道。
“也就是说,公子近日卧病在家,并没有出府过?”
见李夫人眼神飘忽,李臻忙上前一步接话,“大人,内人自犬子离去后便整日郁郁寡欢,神情恍惚,怕也是记不太清了。犬子的病是急症,家里郎中无力回天,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祁昀岚目光微微一凝,但也没继续问话。
徐时韫不明所以,便转向莫灵杉,“今夜之事皆因你而起,你必须详尽陈述事情始末,不得有半句隐瞒。”
“禀大人,民女莫灵杉,乃浮霞村村民。平日随祖母主持葬仪之事。四日前,民女与祖母在村中的邱老爷家做法事。”
莫灵杉努力回忆着,艰难道,“但民女不记得自己何时昏迷了,醒来便是三日后,也就是昨夜的婚宴。民女躺在灵柩内,当时只觉得口鼻被淤泥堵住,似是溺水一般。”
“溺水?你是说你昏迷后曾落入水中?”
“这,民女也不能确定。”莫灵杉无奈道。
封灵城唯一一条河流穿城而过,名为流萤。而浮霞村正是流萤河上游处的几个村庄之一。流萤流经浮霞村后山,可她明明在村内办事,又怎么会到后山去?
“哼,空口无凭,怕是为了混淆视听吧,”李臻瞥了她一眼,不屑道,“大人,莫被这女子带偏了去。她破坏了葬礼,便是对逝者的大不敬!况且李某发现她时,她正在我儿身上不知翻弄些什么,致我儿衣冠不整,怕也是个想盗取金银珠宝的小贼!
“你说谁小贼呢!家姐向来敬畏逝者,怎会盗窃祭祀之物!反倒是你,无凭无据就下此狠手,滥用私刑,心肠歹毒至极!”莫晚芙自小随父亲往来经商,向来是个泼辣嘴快的,听到李臻的指控瞬间就火冒三丈。
自家姐姐被打得半死不活,还被污蔑成是贼人,她可忍不了!
“你!你...果然乡野村妇,粗鄙不堪!”李臻气结,涨红着一张脸,指着莫晚芙怒道,“今夜你和你父亲也在场,怕就是为了给你姐姐做内应的吧!”
“好了,”见两人剑拔弩张,徐时韫忙出声打断,“莫灵杉是否与何家人勾结,现在恐怕无法判断。本官已遣人去追,何家举家迁移,势必要找地方落脚,且再等等。但若解释不清对李珏尸身做了什么?还是会判个对逝者大不敬罪。”
“回禀大人,民女正有要事相报,事关人命。”莫灵杉抬眸,眼睛黑白分明,语气虚弱缓慢却很清晰,“民女无意间发现,李公子的尸体被动过手脚,很可能并非病逝,而是被人杀害。”
“哼!动过手脚?越说越荒唐了!”李臻冷哼一声,向莫灵杉逼近了两步,怒指着她道,“你先前藏在棺材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脱罪,破坏我儿尸身,故意搬弄是非!”
面对李臻的疾言厉色,莫灵杉此刻却面容平静,目光坚定:“大人大可验尸,便知民女所言非虚。”
“大人,葬仪职责之一便是为逝者尽可能恢复其生前容貌躯体。如遇生前尸身不全的情况,则需要使用特殊手法和材料进行重塑,但只要用手接触,便知并非真人躯体。”见众人仍是一脸疑惑,莫灵杉解释道,“民女无意间发现,李公子的脖颈处有明显的断口痕迹,但两侧皮肤肌肉均为真人质感,且肤质肤色区分明显。”
“这具尸体,是用不同人的尸块拼成的。”莫灵杉一字一句道。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
“珏儿...我的珏儿!”李夫人情绪突然失控,哭喊着欲瘫软倒地,嬷嬷赶忙上前搀扶住她。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大人,先传仵作验尸吧。”祁昀岚看向徐时韫,神色凝重道。
此事怕不简单了。
此刻天刚蒙蒙亮,团团薄雾裹着远山,初起的阳光还未穿过混沌的云层。李珏的尸体被抬至城主府院中。仵作验尸期间,堂内众人皆是无言,只有李夫人的啜泣声不时传来。
这时一个侍卫从府外跑来,进屋后躬身回禀:“大人,查到何家踪迹了。有人在官道上看到他们往南方去了。经查证,何夫人的娘家在南边的栖云城。”
“哼,好一个何辅元。”李臻瞥了眼一旁虚弱的莫灵杉,朝徐时韫忿忿道,“大人,莫家伙同何家坏我儿姻亲,必须收到惩戒。”
徐时韫不置可否,让侍卫先退了下去。
“莫姑娘,今夜你无故出现在李宅中,又声称失去记忆。本官还需核实情况,在事情未明了之前,你不得离开封灵城。”
“可是大人,民女离家多日,家中老人难免担忧。况且,民女失忆缘由,或许回村查验后便能知晓。”
“本官自会派人前去查探,你暂且于城中住下,随时听候召唤。”
莫灵杉心内虽焦急,却也是无奈应下。
片刻后,仵作进了屋。
“大人,验尸结果表明,死者应是由四人的尸块拼合而成,”仵作进门第一句话,就让众人倒吸了一口气,“分别是,头部一人,右臂、胸部为一人,左臂一人,腰部及以下一人。尸块脏器多处缺损,应为死前遭受解剖剥离。从腐烂程度看,四人死亡时间接近,至少是四天前了。分割处缝合平整,尸体处理得很干净,可以看出凶手技艺十分娴熟。”
这验尸结果,莫灵杉也是大为震撼。先前棺内昏暗,她仅能判断出至少是两人的尸块。
“李老爷,您现在还说,公子是寒症病逝的吗?”徐时韫一个眼刀扫向李臻。他年纪虽轻,但向来行事有度,鲜少动怒。面对城中世家大族他总是效仿父亲,力求和气,绝不主动撕破脸。此刻却面色含冰,双眸锐利。
这怕是封灵城安稳数十年,第一起重案了。
父亲尚未归来,巡察的王爷一到访就出了大案,他只觉得心如悬旌,如负重担。
李臻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与惊恐,在听到徐时韫冰冷的问话后,他的身体震颤了一下,慌忙跪地解释:“大人恕罪!我儿...确实不是病亡。”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有点难以启齿道:“李氏家族世代崇德尚礼,唯独这个不孝子,恃宠而骄。整日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流连酒肆勾栏。李某虽早早断了他的月银,但他还是仗着母亲的娇宠溺爱,依旧在外花天酒地。”
李臻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闭了闭眼,认命地道:“四日前的清晨,烟萝坊的老鸨秘密来告知,说我儿死在一个清倌屋里。李某与管家赶忙前往查看,珏儿早已没了气息。为保李家名声,李某只能秘密将珏儿带回,对外说是因病暴毙而亡。为了避免过多人知晓此事,所以简单收拾了下就入了棺。从未想过,尸身竟会有此异样。”
徐时韫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
“那个清倌现在何处?”坐在一旁的祁昀岚微微眯起眼睛,敏锐捕捉到李臻在听到此话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但他很快就平复情绪,口中振振有词,语气满是鄙夷:“这种不干不净之人,竟然害死珏儿,坏我李家名声!李某自然不能轻饶她!当日就让人将她锁到地牢里去了。”
祁昀岚微露讥嘲道:“李老爷下手可真快啊。”
“这清倌叫什么?”
“不太清楚,好像叫什么烟吧。”李臻不屑地回答。
烟?怎么感觉听说过?
徐时韫蹙眉,唤来文房查明记录后得知,几日前有个少年报案说姐姐失踪了。
姐姐本名曲莺,化名水烟,正是烟萝坊的清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