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大巫觋重启仪式,摇晃师铃,高声吟唱。一旁的李老爷黑着脸一言不发,眼看吉时将过,院中人群议论之声愈发大了起来。
一个面容憔悴但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急忙上前说:“老爷,这幡布一动不动,定是珏儿不满我们将他草草下葬。他的死因究竟如何?老爷真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李老爷眼神闪了闪,低声呵斥道:“住口!无知妇人。珏儿是突发恶疾离世,哪有什么真相!念在你丧子之初神智不清,尚且不与你计较。倘若你再胡言乱语,为夫定不轻饶。”
“可是老爷...”妇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一个年长的嬷嬷制止了。
李老爷斜睨了一眼,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嬷嬷垂眸答应着,用了点力道拉着还想争辩的李夫人先退了下去。
边上一个美貌妇人见状,压下眼底的喜色,摇着腰肢走近李老爷身侧娇声道:“老爷,当务之急还是先寻个由头,把仪式进行下去,别误了吉时。”
“各大家族的掌家人都在呢,您也不想大公子黄泉之下被人说三道四吧?”见李老爷依然板着一张脸,她美眸眨了眨道,“八字相配,定是出不了岔子的。”
妇人就是李府最得宠的沅姨娘,此刻柔声细语地安慰着,明媚的双眸泛着波光。李老爷听罢,嘴角绷直,目光沉沉,但也没有驳斥她。
他向来遵从命理,对阴阳风水之事颇为追崇,否则也不会为了八字极好的何家女,扶持了何家这么多年。也着实是应了气运,李家这些年可谓是步步高升。
可今日仪典,却卡在了问幡这一步。虽心有疑虑,但今日宾客众多,李家的颜面不能丢,只能明面上先变通一下了。
他正欲吩咐大巫觋,只见一个小厮从屋外匆匆跑来,俯在他耳边汇报:“老爷不好了,何家人昨日偷偷变卖了房契铺面,几个时辰前举家离开封灵城了。”李老爷大惊,思索片刻后,面色一冷,抬脚就往堂中被垂幔遮掩的灵柩走去。
此时,莫灵杉正撑起身子,只听身后一声怒吼:“住手!你在对我儿做什么!来人!把她给我抓出来!”
莫灵杉吓了一跳,回过身就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正气急败坏地指着她怒吼着。众人听到李老爷的吼叫先是一愣,顺着目光望去,只见堂中灵柩里,身着喜服,头戴凤冠的新娘竟然坐起来了。
“鬼,鬼啊啊啊!”众人皆是吓得一哆嗦,尖叫着纷纷后退,胆小的甚至开始往外冲去。院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桌椅倾倒,场面狼藉。
几个小厮也是吓得呆愣住。过了会儿见新娘并没有继续动作,才壮着胆朝她冲了过去,七手八脚地将她从灵柩里拖了出来,扭着她的胳膊强迫她跪在了祭台前。
莫灵杉的后脑本就受了伤,这下被生拉硬拽了一番后又被摔在了地上,登时一阵剧烈的眩晕,险些吐了出来。
只见李老爷压着一腔怒火,待看清莫灵杉遮着一只眼的面容后,怒不可遏道:“你,你不是何应欢!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莫灵杉正头晕目眩,没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回答。近处一个嬷嬷便走上前掐起她的下巴,“啪啪”两下清脆的巴掌,打得莫灵杉的双颊瞬间红肿,耳中阵阵嗡鸣。
嬷嬷居高临下尖着嗓子厉声道:“老实交代,你是何人?是谁指使你冒充何小姐的?”
听到这声质问,堂下慌乱的宾客们渐渐安静下来。原来不是鬼啊,纷纷好奇地围了过来,打量起被押着的新娘。
只见她不到二十的年纪,一身嫁衣似火,凤冠霞帔,满头珠翠摇摇欲坠。精致的发髻已经散乱,发丝垂落眼前,脸上抹着厚重惨白的脂粉,一只左眼用破烂的红布裹着,露出的右眼此刻满是痛苦神色,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只能勉强看出本应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子。
这女子确非何应欢,院中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在这封灵城中,百姓普遍相信死后若为孤坟,会影响家宅后代的兴盛。若未婚男女订婚后逝去,就必须替他们完婚,并骨合葬,否则将家宅不宁,称为冥婚。
冥婚办在夜幕降临时,李府红绸高挂,白烛通明,城中与李家有往来的人皆收到邀请,共同见证李珏与何应欢的冥婚仪式。传闻李珏几日前突发恶疾,不幸在家中暴毙。而两家早结了娃娃亲,何家便是在李家的扶持下,于封灵城中站稳了脚跟,关系十分密切。
李珏死后的第二日,就听闻何小姐竟趁家人不注意,在房中自缢而亡。两家人悲痛不已,决定为二人办一场隆重的冥婚仪式。
如今闹了这一出,婚宴是进行不下去了。李老爷毕竟是久经商场之人,沉住气与院内的宾客们一一致歉后,安排管家护送出府。
宾客散尽,院内瞬间冷清了下来,下人们无声地清扫着一地的混乱破败,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灵堂内,那个嬷嬷可是下了狠劲,打得莫灵杉脑子嗡嗡的。她虽不常出远门,却也听父亲聊起过城中首富李府,也是父亲草药生意的主顾之一。
听闻李府老爷李臻学识渊博,待人宽厚,在城中更是德高望重,深受百姓尊敬。于是小心翼翼地恭敬求饶:“老爷明鉴,民女莫灵杉,是城外浮霞村莫玹长女。您大可派人核实一番。民女醒来之前是与家中祖母在村中邱家做事,确实不知为何会到了这里。”
嬷嬷冷哼一声,“满口胡言,我们是从何府将你八抬大轿迎回来的。今日十五,正是公子下葬的吉时,可保家宅兴旺,却被你给破坏了。”
莫灵杉震惊不已,她竟已昏迷了三天。此刻她脑袋生疼,什么也想不起来。看李府这似要吃人一般的态度,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老爷,民女所言句句属实,不妨找来何家人与我对质!况且,既然是李府人将民女迎回来的,那迎亲之人是不是也得盘问一番?”她努力抬头反驳道。
嬷嬷听她这么一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忙朝着李老爷跪下道:“老爷休要听她胡言!她从何家出门时就全身裹着,面都看不着,奴婢们也没料到何家竟敢换人成婚。”
“何家,哼!”李老爷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嬷嬷退下,不屑道,“在送你出府后没多久,何家就举家逃离了封灵城。”说罢他朝管家递了个眼神。管家心领神会,招呼着下人们退出了大堂。
清退下人们后,管家凑近李老爷耳边轻声说:“老爷,今日宾客名单内确实有莫玹与其次女莫晚芙。”
“莫玹?那个卖草药的?”李老爷眸光晦涩不明,朝她走了两步俯下身,伸手掐住莫灵杉的下巴,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语气犀利道,“是不是何辅元事到临头反悔了,与你父亲勾结,让你来顶替何应欢?呵,何辅元许了他什么好处,竟让他愿意以女儿性命相帮?”
他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今日的婚礼本就是李何两家的交易?
“老爷,这其中必定有误会,家父绝非这样的人。如今何家人不在,民女百口莫辩。恳请老爷报官,让官家主持公道。”莫灵杉正了正身,她明白如今难以自证与何家的关联,口说无凭,眼前人必定不会信她。为今之计是让官府插手,查明真相。
“报官?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吗?想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让我李家在整个封灵城内颜面尽失吗!”李老爷微微眯起眼睛,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铁青道。
莫灵杉蹙眉,这李老爷不愿报官,究竟是因为何家,还是...
怕暴露李公子的死因。
她自小跟随祖母行葬仪之事,职责其一就是替已死之人补全身体,完善遗容。当尸身有残缺时,会采用木料、黏土、金属等材料重塑。而李公子的尸身,却是用腐烂程度相当的人体尸块拼合而成。
那么,必然不止一具尸体。
除此之外,以李老爷极信命理的性格,她想不通为何会将这样处理过的尸身葬入祖坟。这难道不是在自毁风水吗?
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
如今,或许只能以李公子之事搏一线生机。
“李老爷,民女恳请报官,除了想证明清白,更重要的是让官府查明李公子的死因,”她注意到此话一出,李老爷面色明显一变,“民女自幼与祖母习葬仪之术,也略懂风水之事。刚才民女无意间发现李公子的尸身有异样,如此尸身若葬于祖坟内,李家运势必将受到牵连。”
李老爷还未说话,一旁的李夫人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地扑向她,抓住她的肩膀尖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儿尸身有何异样?”李夫人双眼通红,眼里尽是迫切之色。
“贵府可曾验过尸体?”莫灵杉试探道。
“这…”李夫人表情僵了僵,不确定道,“我儿应是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彼时无人在场,事后也是草草裹尸停放。”
“公子绝非病逝,夫人大可派人查验一番…”莫灵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李夫人显然是不知情的,说不定能靠她救自己一命。
“够了!”只听一声怒喝,李老爷上前一把拽开李夫人,打断了莫灵杉的话,“李府之事,我自会处理,还轮不到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今日若非我儿显灵,令幡布几次巍然不动,引人生疑,竟要由着你这瞎眼贱婢玷污我李家祖坟。若不给你点教训,真不把我李家放在眼里了!”
莫灵杉还想反驳,李老爷却是杀意尽显,大手一挥道:“来人啊,给我打!”
几个小厮进屋将莫灵杉架住,她一脸惊愕地挣扎道:“李老爷!民女是冤枉的!您怎可滥用刑罚?况且李公子尸骨未寒,他的死您也不管不顾吗!”
打手们惯用鞭,常年捆在腰间,听令挥起铁鞭就抽向莫灵杉的后背。鞭子由精铁打造,尾端锋利的铁刺“嘶拉”一声划破喜服,瞬间她的白色里衣上渗出一条血痕。
剧烈的疼痛从后背蔓延至全身,她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眼前一黑,只得将最后希望寄托在李夫人身上:“夫人,公子的尸身被动过手脚,民女可以作证!求您报官吧!”
又是几下鞭子的重击,她的眼前愈发模糊,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李夫人赶忙上前,拉住李老爷的手臂恳求道:“老爷!别打了!她一定知道什么,您让她说啊!我儿身体向来强健,绝不可能突然暴毙而亡的!老爷!”
“住口!休想编排我儿!你说尸身被动过手脚,谁知道是不是你藏在棺材里自己动的手!先前你若是肯说出你父亲与何辅元的阴谋,我还能饶你一命,”李老爷狠狠地甩开李夫人,一脸阴鸷道,“现在,你竟妄想将此事公之于众,败坏李府名声,别想活着出去了。”
莫灵杉无力地跪着,脑袋重得抬不起来,鲜血顺着嘴角淌到了地上:“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何交易,我是冤枉的。”
“哼,我看你还能嘴硬多久!”李老爷冷笑了一声,朝着管家摆了摆手,招呼几个小厮就将她从屋内拖到了院子中央。
庭院里,月光冷冷地撒在地上,火红的嫁衣铺散开,与鲜血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
初春夜微凉,冬日的寒冷还未完全散去,她只感觉浑身如被冰刃割裂一般,冷得直打颤。她再也无力支撑,眼神逐渐失去焦距,空洞地望着黑漆漆的天。朦胧间,只觉得有无数个黑影涌了上来,扬手甩出的鞭身带着刺目寒光,仿佛数条银蛇一般,在天空划出几道轨迹后,张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
她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