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所以混合师必须打得漂亮，让其他部队挑不出错处！夺回阵地守住阵地是军功，但若是在普通部队，这种人命堆出来的军功我觉得耻辱！但这是混合师，如果它同四年前的混合旅一样败得一塌糊涂，你觉得下一次圣战还会有混合部队的存在吗？！你觉得被割裂的第七军还有希望彻底整合好部队吗？！”

这般疾言厉色的沈毓已经是程言见过之最，可她已经没有精力去畏惧，沈毓的训斥每一句都落在了她的痛处，确如沈毓所言，她根本没有意识自己该去想多少，该站在什么角度去想多深！程言的头越发垂得低了，之前的激愤也不知不觉化为了羞愧。

“第七军成立还不到百年，心思各异的人还没死绝！不是我要这个军功，是第七军要这个军功！”

“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明白，几万人一心对敌和心思各异对敌有多大的差别，这种差别千百下来有会造成什么结果？现在会死多少人，以后又能救多少人？明白吗？！”

“明白……”程言的死死咬紧的牙关终于被撬出了缝隙。

沈毓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刀柄的手隐约可见皮肤下青色血管，遥视天尽头的方向，那里是黄土与阴沉天空的交界。

“你一路上见到倒在地上的尸体，数过吗？多吗？很多，我也见了，见得多了，不仅在战场上，还在上呈的军事报告里，清清楚楚的，死了多少，伤了多少，士兵在你眼中是活生生的个体，但在报告上，不过是组成最后那个数字里多一个小小的一。”

沈毓自嘲的轻笑，声音里的悲怆被死死压下，哪怕逼出血来都会咽下去，“你我都见识过战场，知道多少数字能构成个什么样的场景，你让我怎样去把这些数字，只当成数字？”

程言眼中泛起点点血丝，死死咬紧牙关，她脑中不受控制浮现的场景都是她一直以来竭力避免的，可沈毓的话每一个字都激她想起那些场景，伏尸遍地，血流成河，满目疮痍里染尽血色，连刀光划过溅起连片血腥下落的轨迹都清清楚楚，她之前不敢看，但她选了这条路，她怯弱，但她上了战场，一切都无可避免但她从始至终都尽力在挽救，只不过上天最喜欢的，是……事与愿违四个字……

“我是三旅的指挥官，这里每一滴血，倒下的每一个人，都该是我的责任，我得背上，还得眼睁睁让他们走向死路，因为他们之后还有更多人，因为我必须去看下一场战争，看下下个四年，看以后无数明争暗斗的日子！”

沈毓抬起头，但合上了眼，耳畔的厮杀声变得更清晰，哪怕眼中只有黑暗可她还能看见那一片白，针扎着刺入那鲜血淋漓残酷的画面，其实她只见过那片白色一次，可见过便忘不了，而那个人，又该怎样把这种画面日复一日当成唯一支撑的理由呢？

“你看到的我也在看，看的比你，多比你清楚，我没有铁石做的心，但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沈毓的身体在隐隐颤抖。

“所以你是为了有更多混合师这样的部队，能让总部统一指挥？”程言终于开口，嗓子里似乎漏了风，有些许的刺耳沙哑，血丝爬满她的眼，更爬上她的心，将她紧紧缠绕让她几乎没有余力喘息。

“我要让第七军，是一个第七军。”沈毓目光灼灼，强烈的光亮让人不敢直视，那是钢铁般无法扭转的意志，就矗立在远方，即使要越过再泞泥的泥潭也一往无前。

“我告诉你，我的立场和最上面那位的立场相同，所以，你要怎么选？”沈毓直视着程言的双眼，仿佛能刺进最深处看尽人心，“我的人，只能与我同心。”

程言的双腿似乎被僵硬的焊死在原地，眼眶中逼出的血丝终于赶尽了怯弱，她胆小有的还是最软的心肠，所以最在意生命，她绞尽脑汁筹谋，为了减少部队伤亡她每一次圣战都竭尽全力，在战斗上她没有惊人的天赋，但至少她以为自己可以在谋略上救人于无形。

她见识过了沈毓的手段和能力，还有沈毓刚刚的话，最上面，第七军最上面站着的是谁，沈毓背后站的又是谁，纵使她再愚钝也该得的出答案。

她结束不了战争，只能选择让战争里活下更多的人，而这个选择让她只能站在沈毓这一边。

所以她无法拒绝沈毓，因为沈毓从一开始就站在她必然会靠近的地方，沈毓给了她施展才华的机会，更指明了她心里想走也该走的方向，她只能义无反顾跟随。

她第一次站的这样直，绷死了脊骨，用最决绝的目光给出自己的回答。

“你呢？”沈毓转向郑轩，眼中迸出精光。

郑轩面色一凝，他之前跟随沈毓是因为她的能力和未来获得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现如今还需加上一份敬畏，敬畏她的雄心与担当，所以他郑重敬了个军礼，屏气沉声，“愿与大人同心！”

“好，既然做了选择，那以后便没有第二条路。”沈毓眼中的厉色再次划过，最后落在程言身上，“如果你看的不够远，那就去学，如果你知道的不够多，那就去问，然后，按我说的去做！”

“如果你们觉得我决定不对，随时可以反驳，但是如果说服不了我，那你们只需要，服从命令。”这次沈毓话里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程言与郑轩的回答重合在一起，林晨在一旁默默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们先下去吧，林晨，你留下。”

她挥手让两人离开，但当这两人真正走远后，面上的威严化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手撑在刀柄上，背对着林晨，看着远方的战场久久不语。

“她今天应该是彻底归心。”林晨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是啊，不然我费这样多的口舌做什么，她那个胆子，要揭开那些污糟事，真是头疼。”

“一个布防安排让你达到了两个目的，真是好手段。”

“一件事只完成一个目的，岂不可惜？”沈毓轻笑。

“你心思费的太多了。”林晨侧头看了她一眼。

“放心，暂时，活得下去。”沈毓深深吸了一口气，但仿佛想起了什么，又笑道：“现在我回答你了，不必再一封封写信问了。”

被捉住了马脚，林晨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尴尬，“你知道了？”

沈毓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瞒得过我，想过给你们俩做个批注，可惜我还没那么无聊，所以就没干预你们交流感情，想着不算坏事，便由得你们去。”

林晨挑眉，看都看了，这还不算无聊？

见林晨表情不大好，沈毓很快转了话题，“程言这个家伙我很喜欢，只是她的格局能改，忠心能定，但性子怕还是转不过来，看她那副样子，我是要吃了她吗？连句完整话都说不清，看着就叫我生气。”

程言瑟缩的样子也让林晨皱眉，但人的性格是常年累月养成的，那里能轻易改变，林晨沉思片刻后道：“既然她开不了口，找与她心意相通的人替她说便是。”

“你是说？”

“强求不了的事便只能变通。”

沈毓指尖敲着刀柄，“若真行得通，容下她这性格也不是不可，只是你有这个把握？”

“你的注意力在程言身上，自然看不见另一个替人提心吊胆的人。”

“郑轩？”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过分，替人紧张。”林晨刻意加重了某两个字。

“之前怕你驾驭不了吴迪，所以找来郑轩给你做帮手，若是他还能发挥别的作用那自然更好，只是这些事不好说，如果真要这么做怕是还要下一番功夫。”沈毓点头。

“这些我来处理，你绷得太紧了，时间还有，不至于你这么争分夺秒。”林晨顿了顿缓缓道。

“我？我怕是停不下来了……”沈毓无声一笑，“再说，你凭什么说我？你是第一次上战场，我当年不过是个小队长，现今你可比我当年走得远，过的轻松吗？睡得着觉吗？”

林晨陷入了沉默，纵使他表面看上去再平淡，也没办法真的轻描淡写在这个地方去说一句轻松，他是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见如此多的生死离别，见一个个曾经完成鲜活的人，破碎，消失。他忽然间理解沈毓刚下战场时的所有反应，他似乎才明白原来血的颜色是这么浓，溅在眼底是擦不掉的。

他有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回答了，可惜还来想好答案，远处骤然爆开一枚亮红色的信号弹，传来的尖啸纵使隔着很远也足够刺耳。

那是第七军的紧急求救标志，情况紧急到根本来不及派出传令兵求援！来的方向正是三中队所在的位置，沈毓等的时机终于到了！厉色霎时间在眼底汇聚，寒光骤然出鞘，一枚军徽同时飞向林晨。

“速调五中队前往支援，命程言协助参谋长主持三旅军务！”

尾音传到林晨耳中时，握刀冲向战场的沈毓已经远去，同样的，林晨也没有半分犹豫，接下军徽的下一瞬便极速赶向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