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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元记 第91章 因缘合(二十)

作者:Sunness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4-03-01 16:07:16 来源:文学城

斜阳西坠时,山林如潮涌动。

西山侧影渗红,参天的树冠拨弄云霞,惊起一丛飞雁。数条黑影纵跃林中,踏山麓间摇晃的枝桠而走,掠过芦苇丛,落上乡坊边缘的瓦顶。李明念步履未歇,足尖往屋脊一点,顺一排民居无声前奔,藏身主街前的屋顶,觑向县衙照壁。背后五道人息追来,轻飘飘落定四周,伏于正脊之后。

“药得送去镇南,你来北边做甚?”虞亦鸿在身后埋怨。

李明念不答,只自俯视脚下街坊。日入时候,乡居外沿不见巡兵驻守,平民屋宅重门深锁,街头杳冥无人,每隔几条长街却有武卒守卫,手拄长枪,远远地踱步巷尾。“有些古怪。”身旁席韧开腔,“往常这时辰,不该这样安静。”

“方才经过山脚,我瞧学舍竟还亮着灯。”屠勇的喉音压得极低,“莫不是那杨夫子回来了?”

风中夹着呼啦啦的拍响,是八字墙上告示飘动,一角黄纸折打壁间。李明念定看那处,正欲纵身前去,却听席韧道:“我去看看。”他搁下肩头包袱,悄声跳下去,抚平那告示细看。李明念便瞥向县衙墙内。外院灯火不尽,门后的院坪敞亮如昼,两名官兵留守大堂门前,待墙外人息毫无知觉。

不过片刻,席韧纵回屋顶。他落身李明念一侧,视线无意般掠过她双眼。

“师兄,告示上写的什么?”虞亦鸿伸长脖子,急不可耐。

“是火刑告示。”席韧答腔,“前两日镇南有一群乡人冲出来抢粮,还推倒了竹墙。近两百个人,当场杀了大半,官府抓到三个为首的,昨日已在菜市处决。”

几个少年愕住。

“好端端的,他们抢粮做甚?与官兵动手可是造反!”

李明念只字不语,却觉席韧的眼光又扫过来。“另一侧墙上还贴着禁足告示,说是镇北也发了瘟,病人尽教挪去了学舍。”他道,“大约是粮食不够,镇南饿死许多人,他们才走了下策。”

五双眼睛转向李明念。

“那我们是不是还得去弄点粮草来?”有人口气试探。

“要去你自个儿去。景峰师兄是让我们帮着采买药材,又没叫买粮。”虞亦鸿语气不善,“何况正主还未开口呢。”

无人再出声,几束目光不自觉瞄向一处。李明念一声不吭,抓起席韧搁下的药包,又抬手伸向屠勇。对方瞪大眼,下意识要闪避,却让李明念拽住肩头的包袱,从胁下卸过去。两只包袱往她肩上一系,连同她自己那一团,仿佛背了座小山。她立起身,摘下斗笠扔开。

“你们先回去。”丢下这话,李明念身形一闪,眨眼间没了踪影。

“欸——”方才那问话的要叫住她,已是后知后觉。

虞亦鸿伏在屋脊上冷哼:“瞧见没有,人家根本不稀罕你帮忙。”

余下几人交换眼神,目询领头的席韧。

“师兄,当真不管了么?”

黛衫少年郎回望向西,凝看山影边缘稀薄的霞光,蹙额沉思。

夜吞残霞,竹墙外侧又亮起煌煌火光。

李明念落足窝棚顶上,脚下土牢入口紧封,棚外再无官兵看守。阴云蔽月,她匿在暮夜,视线滑过油亮的竹墙,移向主道上那一处缺口。炬火在那缺处拉出长长一角光亮,照得道上烂泥干硬,凝住遍地凌乱的车辙脚印。她注视那片片印痕,认出赤脚和草鞋,还有钉着铁掌的军靴。

墙后屋影鳞聚,门壁漆黑。李明念静踞一阵,将身一纵,投入墙内长夜。

张家栅居烛灯未熄,几罅微弱亮光爬在外壁,隐隐闪动。李明念跃上屋顶,脚边篾席翘起毛边,沿着开裂的折痕翻扭大片,不住拍击屋檐。

席底漏出人语,断断续续,时高时低。

“……又丰大哥受了伤,墙边守卫又看得紧,今日一句话也未说上。”

人声间杂入轻微的响动,似是有人站起了身。交谈忽而止住。

“子仁?”张祐齐声带疑惑。

急切的脚步响起来,什么人跑入堂屋,吱啦一声推开大门。

李明念翻落檐下,听那履响匆匆横过檐廊,转出前方拐角。一条瘦小身影停在那里,下一刻便奔近来,穿过壁缝间透出的光线,扑抱她身前。李明念木了一瞬,抬起右手,覆上小儿颤抖的发顶。

一串步声追出屋门,张祐齐现身转角,双腿一住,似在晦暗中辨看。

“明念姐!”他跑近前,张嘴欲言,却又蓦地哽住,急忙低下脑袋。

李明念转开双眼,越过他肩头,目向那昏暗的转角。张祐安趴在墙边,正悄悄朝她怯望。

“我听闻了前两日的事。”李明念道,“活下来的有几个?”

张祐齐擦一把脸,仍未抬起头来。“有几位伯伯……伤得太重,未能撑过今夜。”他竭力稳住气息,“眼下……只剩八个。”

篾席的拍击声不息,李明念侧耳默听,有一阵仿佛不曾耳闻他回话。

“伤势如何?”她又问。

身前小儿松开她,垂首揾去眼泪。

“伤得很重,”他轻声回答,“一半还在高烧。”

檐下冷风如灌,单薄的襟口湿冷一片。李明念不再问话,解下包袱提放脚边。

“这是从大横买的药材。”她说,“明日我再送些伤药和粮米来。”

张祐齐还站在几步之外,埋着脸点一点头。

“多谢明念姐。”他闷声道。

李明念看向跟前小儿。一旬未见,他那身天青色旧衫大了一圈,一张小脸毫无人色,眼睫低垂下去,遮住通红的眼眶。

“你脸色极差,可要回阁歇息?”

周子仁摇头。

“我同大家一道。”

话音依旧很轻,却答得坚定。

“那便照看好自己。”李明念道。而后她右手一抬,本欲扣紧笠帽,记起那斗笠已撇在镇北,才转而扶上腰间刀柄。周子仁伸过手,拉住她袖管。李明念望过去,发觉小儿已仰起眼,正静静瞧着她。

“阿姐现下回阁么?”

“过会儿便回。”

剧烈的拍打声充耳,壁缝里烛光荧微,闪烁不定。她见小儿乌黑的眼睛直望过来,分明有话要说,却将手放开。

“好。”他道,“阿姐连日赶路,也要多加歇息。”

扶刀的手一沉,两支刀柄轻撞一处。李明念颔首,足尖发劲,踏围栏飞身而去。

劲风扯拽,檐上篾席裂口益紧,陡然崩裂。

喀拉。

朽木断裂,粗糙的木茬刮过肩头,火辣辣一片。许双明滑下仓廪屋檐,双足重重落地,捂住左肩勾破的豁口,回望檐角。顶上霍剌剌一连刮响,丁又丰溜到檐边,巴着那断木往下斜了一眼,两腿一伸,摔跌下来。大坪寂寂无人,扑通的动静格外扎耳。许双明忙搀他起身,又贴墙根蹑到拐角,朝竹墙边窥探。

仓廪里传来闷闷的骚乱声。

“什么声音?”

“什、什么?”

“方才好大的声响,你们没听见?”

“双明呢?双明醒了吗?”

壁里哜哜嘈嘈,竹墙边荧煌的炬火却稀疏如旧,显是无人察觉。许双明缩回脑袋,拉上背后的丁又丰,猫着腰横过大坪,钻进东面野地。

山影漆黑,万千荒草摆荡。他二人伏低身子,拨开草浪东行,不时回头张望,只怕惊动官兵。咚咚心跳似响在喉眼里,许双明一路直喘粗气,已记不起如何调息。山麓近在眼前,他错乱的脚步却愈发滞重,终于磕绊两步,停下来,望向身后乡居。丁又丰只顾疾奔向前,没入林荫才醒过神,张皇回看。他折回身,扯一把许双明的衣袖:“还看甚么?”

炬光燃亮一圈绛紫的天空,乡坊一半黑暗,一半仍闪着零星的灯火。许双明转目向东,巨大的山影压在跟前,似要教烈风刮得倾倒过来。“白日有官兵跟着,金姑娘没有露面。”他咽着气道,“不如我们先去打铁铺寻她,或者她还会有旁的法子。”

“官兵尽盯着她那打铁铺,你这会儿过去便是送死!”丁又丰低吼,攥着他袖管便是一拽。

许双明仄歪一下,却又扎紧脚跟。

“我记得凡骐家住哪里,”他再道,“要不我们去递个消息……”

“他们是中镇人,知道了只会告官!”丁又丰急得勾住他臂膀拖扯,“走!走啊!”

身子猛一前倾,许双明跌开脚,强支虚软的双腿,与他一道陷入山林。

山野阒黑窅然,他们没有深去,只沿山麓的林边飞奔,一径向北。身侧倒退的树干无穷无尽,镇北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其间。许双明又感到晕眩,膝盖数次打折,却不敢止步,更不敢看那远处的灯影。他张着嘴,不断迈开双腿,一任冷气钻入喉管,冻得胸腔裂痛、脑仁冰冷,直至前方林影间现出几片灰白,僵滞的思绪竟也不曾回转。

黑暗掠出视野,眼前遽然空豁。许双明未及敛步,脚下嘎啦一滑,险些摔下涧边矮壁。

身畔一串石滚,丁又丰滑跌下去,扑倒碎石地间。

“又丰!”许双明跳下石壁,急去搀扶同伴。丁又丰抬起身子,口里猛咯一声,大片湿黏液体溅上许双明手背。他头皮一冷,摸得满手黑乎乎的腥气,这才瞧清丁又丰比雪还白的脸。

“你……”

丁又丰挣扎着爬起身,胡乱推搡他。

“走……走!”

那劲力虚软已极,又急切已极。许双明一歪,颤巍巍站起来。他们相互扯拽,涉过刺骨的山涧,爬上北山脚下光秃秃的乱石堆。

登上北山,黝黑的树影便围裹上来。二人摸爬向前,深入林间。重重黑影深埋乡居的星火,四面昏昏蒙蒙,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路,沙沙风响铺天盖地,几乎听不见同伴的脚步和呼喊。连日的大雪压弯树梢,无数槎桠耷拉下来,扫过头顶,刮过脸前。许双明不停跑、不停跑,不知自己跌倒几回,只觉匕首在袖袋中晃动,湿冷的裤管挂住双腿,四肢麻木滞重,偶尔失脚踏进兔窟,也似踩进无底深渊。

山林仿佛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他在黑暗中疾奔,无尽的奇树怪影掠过眼底,分明一路西行,却似兜转原地。

周遭枝影渐稀,头顶蓦地空敞一片。许双明急敛住脚,往前蹭出几步,方觉已冲上官家的山道。

脑后传来低喊:“这边——回这边!”

他茫然四顾,扭头寻见声源,当即一头扎回树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丁又丰身边。

丁又丰跪伏林地间,嘴里不住念着“快,快”,右手伸在周围摸索,将碎枝叶扒拢一堆。许双明扑跪在旁,欲知眼下时辰,仰头却寻不着月光,惟见树影直插云霄,枝桠不住婆娑,漫天斑驳。

膝前碎叶高高隆起,丁又丰收回手,抖出袖袋里的火石。他哆嗦得厉害,手腕一颤,甩出其中一块,骨碌碌滚到一丈开外。他连忙扑出去抓,单手在昏黑的草地间摸寻,好容易找回那石头,喉咙里竟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呓语。许双明打个冷战。

“点火……点火……”丁又丰手脚并用地爬回来,将那火石塞向同伴。

许双明兜住两块火石,冻僵的手指难以动弹。

“若是火烧到东山和西山——”

丁又丰一把抓回石块。两人离得极近,便是四野昏暗,许双明也能瞧见他那双异亮的眼睛。

“你要未想定,现下便回去。”丁又丰嗓音发抖,“我自己来。”

说罢,他压一块火石在膝下,抓住另一块刮擦。许双明夺过他手中石块:“我是怕波及凡骐他们几家!”

“山涧那样宽,风又往山谷吹,那里烧得过去!”丁又丰低吼,转过身子要抢。

许双明倏地起身避开,丁又丰扑个空,摔趴在地。

“双明——”

地上响起一声恐怖的叫喊,像野兽嘶吼,又像人在哭嚎。许双明僵住后退的脚,眼看那团人影蜷缩起来,发了狂地挥起拳头,一下下猛捶地面,将那堆拢紧的枝叶打得支离破碎。

忽然,他停下来。他弓起背,蹒跚着爬立起身。

许双明瞧不清他的表情,却瞧清他脸上大块黑色的血迹。

“回来。”他朝许双明伸手,“火石还给我。”

许双明又倒出一步。

“还给我!”丁又丰哭叫。

那声音钉住许双明足跟。他偏过脸,眺向山脚。树林掩映在前,站在此处寻望,张不见学舍遥远的灯光。“那是夫子的学堂,”许双明喉头干涩,“吴克元说过……那里的病人尽是平民。他们……他们与我们无冤无仇……”

“他们是中镇人!”丁又丰的身影摇晃着靠近,“我们关在墙里饿死、病死,他们说过一句话没有?我们从前挨官兵的打骂,他们有谁帮过忙?便是你带着银子去求他们救张婶,他们也只嫌你脏,要将你扫地出门!”

“可也有子仁和凡骐那样——”

“你以为人人都同周子仁一样,连口肉也舍不得吃?”丁又丰粗暴地打断,“要不是为着那甚么破榜……那邱凡骐能与我们搭话,还上你家去探望,帮着你们救人吗!”

他跌近前,喘.息粗.重,灼亮的双目近在咫尺。“印博汶如何栽赃祐齐,郁有旭给过我们多少白眼,还有学堂里那些平民——他们往前从不搭理我们,站在跟前也看都不看……才过了多久,你统统都忘了?”

许双明还想再退,却只摇摆一下,未能挪开脚步。袖中匕首贴着皮肉,隐隐颤动。

“……今时不同往日。”他道,“从前他们也有难处,何况这回……”

丁又丰浑身战抖。“一千多人——镇南已死了一千多人!你可怜中镇人,谁来可怜我们!”他抢过那火石,将许双明狠狠一推,“你走!现下便回去!”

肩头猛挨一掌,许双明脚下不稳,摔倒下地。他半撑起身,见丁又丰转过身子,跌撞着扑回林地,拨拢枯枝败叶,压住火石打火。

两石相撞,发出刺耳的刮响。林间仍旧漆黑。

丁又丰咳嗽起来,连咯两口鲜血,举起颤抖的手,继续朝膝下那石块刮去。大风卷散枯叶堆成的小丘,火石的擦响一声接一声,却不见半点火星。丁又丰跪在那里,不停划拉着石块,喉中的闷咳变作哽咽。

“着啊……”他盯在膝头,“快着……快着啊……”

哭求声杂在风里,变调如石刮一般。许双明爬起来,上前抄过那两块火石,用力擦下去,再擦下去。石缝里溅出火星,落入枯叶之间。微弱的火光闪烁一下,从枝叶间隙内吐出火舌。盖在上方的枯叶现出一片亮橙色,眨眼便蜷曲起来,化作一线猩红灰烬。

丁又丰歪歪斜斜地站起身。

那火苗越窜越高,吞下那一丘碎枝叶,又飞快蔓向四周。

许双明抛下火石,从近处折两截枝杈,一端伸入火中。枝头亮起更高的焰光。他举高火把,分出一根递与同伴。火光照亮丁又丰的脸,那张脸枯槁灰败、眼球凹陷,糊满鲜血和眼泪。他伸出唯一的手,将那枝枯木紧紧握住。

山风呼啸,掀起林地间的焰浪,张牙舞爪爬上树干、扑往坡下。许双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噼啪的燃烧声里闷响如雷。

“你在这头,我去对面。”他说,“挨着这条山路,莫往两侧去。”

-

枯风穿层林涌向山脚。

北山学舍移门四开,宇下烛火明灭。李明念蹲踞西侧栅居的屋顶,看学舍当中草苫摆动,数十张竹席铺设两侧,四五个医士系着面巾穿行其间,或端捧药碗、或手绰针具,不时跪坐席前,俯身低询。

病榻上躺满了人。一床床竹席挨作大通铺,病患并排而卧,人挤着人,翻身也艰难。李明念远望过去,目光定向一具病躯。那人歪着身子,好像一排细密针脚里错走的线,胸前单衣汗湿大片,腰旁渗出一滩尿渍,在跳动的烛光中闪烁不定。他抱着脸呻.吟,两条腿竭力踢腾,想要挣扎起来,却似踩入滚动的巨浪里,身躯歪向一旁,还在无知无觉地蹬踏,每一脚都踏向身旁半趴的老人,丝毫不闻对方以头抢地的闷响。

李明念转看那老人。他匍匐在地,挂着汗珠的嘴唇翕动不止,像是念念有词,声音却沉入四分五裂的呻吟和哀叫。

脚下栅居人息游移,争吵的声浪越涨越高。

“……你便瞧着罢,今日是徐大夫他几个,再过几日定要轮到我们。”

“随他训去!弄不到那赤母也罢,便是要稍贵些的药材也摆张臭脸,让我们怎么救人!”

哐啷。有人踢翻堂屋的风炉。

李明念一动不动地伏于屋顶,见老人身子一缩,哇地吐在踢蹬的病患腹前。一名医士急跑上前,险教那双斜瘫的腿绊上一跤。他打着跌弯腰,拖住病患两根瘦腿,将两具交叠的躯体摆正。

“不然还是再查查医书。”栅居里传来另一个声音,“杨夫子这儿典籍多,不定我们漏看了呢?”

“镇上医士尽在这里,连县府的医士都叫了过来,十几双眼睛翻过五遍,还能看漏?”

有人提粪桶走出偏舍,往苫帘一侧张上一眼,便踮脚跑下竹梯。院内鱼池早已干涸,满桶秽物倾倒下去,熏天的异臭便膨胀开来,又教山风扯碎。

上风处浮出一道人息。李明念扶上刀柄,只看一抹黛色落叶般飘下,降于一刃之外。

不速之客不发一言,与她一般俯下身,躲藏屋脊后方。

李明念仍手握刀柄。栅居里的人声争执不休,来人凝神细听,眼光与她相碰一瞬,又转向院中学舍。

“眼下形势怕也未尽如你意。”他低声道。

“不是让你回阁么?”李明念置若罔闻。

席韧神色泰然。“镇北为何会发瘟,你心中有数。”他凝望学舍内摆晃的草苫,“我须得看着你,以防你再铸大错。”

“我没数,”李明念面无表情,“更未铸过甚么大错。”

少年郎眉梢一压,不禁侧目瞧她,又强转开视线。“你不是个蠢人,当然知道疫灾扩散,县里定会调粮药救助。而镇南已被围困月余,若再得不到足够的粮药,势必要乱。”他道,“可如今墙又重立,领头的乡人也已当众处刑,官府对镇南何曾有一丝一毫的宽待?你折腾这一场,死的终究是南荧人,遭难的也不过这些平民而已。”

“遭难?”李明念眯缝起眼睛,“镇南围封月余,一个大夫也不曾进去。八千张嘴分半车稻皮,救命的药一样也没有,若非众人拾柴,每日冻死便不计其数。”她一手扶上屋脊,“而这里,这些平民有粮有衣,每日十来个大夫轮番照看,逢灾多日,病死不过十人,算得上什么遭难?”

席韧转过脸来,仿佛头一回瞧清她的脸。

“哪怕不论中镇人,待那些白折了性命的南荧乡人……你就没有半点愧悔?”

“任他们自生自灭的不是我,克减他们粮药的也不是我。”李明念冷冷回视,“既得了县里救济,又有商户赍助,却为少些折损来填补官府的窟窿,逼得镇南推墙抢粮——那些罪魁祸首不愧,我又何来的愧。”

“可要不是镇北也遭了灾,镇衙便不至逼得这样紧,那些乡人也不必舍命去抢粮!”席韧扣紧屋脊,“你如此行事,搅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纵使他们折了性命,又能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李明念反问,“你以为他们是为谁而死?我么?”

东侧的烛光落在她眼中,灼灼闪动。席韧哑住,听学舍廊下步声游弋,移门轰隆隆关紧。

“你真当这天下只玄盾阁有剑,只你们剑阁有剑?”他从那响声里辨出李明念的话音,“告诉你,那些锄头是剑,那些铁耙是剑,那一条条人命全都是剑。与你我不一样,他们的剑不会杀向同族,只会杀向真正的敌人。他们豁出性命,是为自己,也是为患难与共的乡邻。”

西面移门闭合,她眼底那点灼光也自熄灭。席韧踞在黑暗中,看到李明念直起身,背风而立。

“剑指仇敌,为己而战——这样的人,无需你我这等护敌的盾感愧。”她道,“我若有愧,也是愧我力如蚍蜉,便是舍了这条命,也杀不尽那些中镇狗官,杀不尽这天下一切当杀之人。与那些推墙的南荧人相比,这般窝囊一世,才是白活一场。”

北山庞大的剪影烙在夜幕里,她当前长立,如同山影间一道更深的裂口。席韧目光僵定,一时只听得栅居里人声起伏,衣袍在风中轻微鼓响。

“……你疯了。”他极力寻回自己的声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是玄盾阁阁主的——”

“究竟是我疯,还是这玄盾阁千百门人装聋作哑,自欺欺人?”那裂口里的女声打断他,“想清楚了,你拼了命逃到南山,究竟为的什么。”

席韧噎住声,眼瞪面前沉暗的轮廓,好似要分辨那究竟是李明念,还是一处巨大豁口。

一星光斑现于那轮廓顶上,忽闪一下,洇作一团炽亮的焰色。席韧霍地站起身,见李明念也觉出异样,回身后顾。

“山火……”席韧惊愕出声,“这时节怎会有山火?”

那火光亮在东侧未及山腰处,紧挨着山道,一句话工夫竟已乘风腾窜,火红的长舌一般舔向山脚。

李明念视线一转,寻到山道对侧另一处光点。

“从两处烧起来,是有人纵火。”她急回向身侧,“回阁叫人,救火!”

“好!”席韧冲口应下,不及细思便飞纵出去,直奔南山。

正当风干物燥,西面的焰光也急速爬开,利爪舞过山道,顷刻即与东侧火舌连作一片。李明念抓紧刀柄,望一眼院中学舍紧闭的移门,提膝一踏,脚下房顶轰地穿出个窟窿。

栅居里一阵乱声。有人放声惊叫,有人破门而出,奔上檐廊。

“哎呀!火……山上起火了!”竹梯前很快响起惊恐的叫嚷。

“官兵哪?快报官兵!”

“快——快去挪走病人!”

檐下疾呼不止,李明念无暇再听,朝屋脊一蹬,纵向火夹的山道。

火起处已是一片焰海。

许双明沿上风口疾奔,横穿山道,扎进对面炽热的山林。大火狂舞在侧,缠上无数枝干、树冠,掀作高高的赤浪,漫天卷地。周围燃烧声震耳欲聋,他喘着粗气飞奔,满目火光无边无尽,湿沉沉的裤腿已尽干透,身上每一寸筋肉都烤得滚烫难当。“又丰——又丰!”他呼唤不迭,穿过坠如陨星的断枝,在旋转、咆哮的火海中寻望。

终于,一道枯瘦的身影闯入眼中。他站在倾倒的火墙边,极目奔腾而下的火浪,苍白的脸孔忽明忽暗。

“又丰!”许双明冲近前,“走这边,我们原路下山!”

他拽一下同伴,转面向东,却瞥得对方纹风不动。许双明扭回头:“又丰?”

丁又丰犹自痴立,直勾勾望着面前无垠的火场,眼底光斑跃动。

“这样不成……”他喃语,“太慢了,太慢了……”

嘴边话音未尽,他身子一斜,发疯般冲入火海。

“又丰!”许双明惊呼,拔腿欲追,却见前方树影倏折,喀拉一声拦倒在前。飘舞的火焰燎过脚尖,许双明连忙缩躲,又教脚后树根勾绊在地。他急挣起身,绕过那截挥着火爪的断根,奔向丁又丰陷入赤海的背影。

“又丰——回来——回来!”

汹涌的热浪冲刷身躯,扑入眼眶。许双明穿行林间,但觉狂风推挤后背,灼热的空气巨岩般紧轧胸前。他竭力狂奔,躲开砸落的火枝、避开倾倒的树干,不要命地追赶前方那模糊的黑点。

“停下——又丰!停下!”

许双明连声呼喊,任扑面的热浪灌入口中,灼烧喉眼,炙烤肺腔。

飞舞的焰光疾驰两旁,那黑点愈来愈细,深埋进无底的火海,几乎在火焰撕扯中消失不见。

“停下——”

许双明放声嘶喊,脚下一绊,扑栽下去。

天地仿佛震荡一瞬。“又丰……又丰……”他肘爬起来,熏烫的双眼涌出泪水,想要站直身子,却又脑仁嗡震,跌回地间。右臂倏尔一紧,一股力量向上一拽,提起他沉重的躯体。许双明扭过脸,认出眼前那双弯长眉眼,心头一跳。

“李、李明念——”

李明念一把将他扯近,眼里映出炽盛的火光。

“是你放的火!”

森林的烧响穿云裂石,那质问却刀一般贯进耳中。许双明打个激灵。

“又丰……又丰还在前面!在往山下跑!”他抓在李明念肩头,“快——快去拦住他!”

“谁在那里!”远处一声大吼穿透火墙。

二人俱惊,循声看过去,却只看到大片高涨的焰浪。

“站住!”另一道声音也翻在那浪涌里,“站住——”

许双明猛然醒过神。

“是官兵……官兵上来了!”他寻向身侧,“李——”

一团粗糙物什挤入口中,许双明往前一倒,只及发出一声闷呜,下一刻便教人拎住腰带,一跃而起。

耳旁疾风啸叫,他看见燃烧的树顶,看见泱泱火海,看见海缝里两点滑动的黑斑。燥冷的山风乱撞两颊,围栅间着火的屋舍掠过眼前。喉中酸水起起落落,许双明僵睁双眼,依稀见望风楼飞过脸边,成片的屋顶穿梭身下,化作一条条漆黑粗线。

眼前的画面忽而一旋。他晕头转向,感觉身体被塞进一处狭窄甬道,朝下一扑,重摔落地。

四面一阵慌手慌脚的动静。

“又有声音!”

“有、有东西掉下来了!”

许双明蜷紧身子,忍住涌上喉头的闷呕,发出一声低低的呜鸣。

“双明!”有人扑到身旁,“怎么回事……你上哪去了?又丰呢?”

吐出口中破布,许双明翻过疼痛的四肢,从视野里寻到那一线窄长天窗。

“李明念——”

这一喊使尽所有力气,却嘶哑、低微,仿佛垂死的呻吟。

“待在这里。”上方传来冰冷的女声。

窗缝间那片阴影微微一闪,再无踪影。

-

印府前厅灯火通明。

屋内门窗闭合,槛前置两笼艾叶,刺鼻的香烟滚滚而出,熏得整间厅堂云遮雾绕。右侧两张茶几上摆着凉透的茶汤,三名医士候立扶椅前,掩住口鼻排作一列,呛咳不止。鲁周心伫在最末,忽听门扇张开,四周朦胧的烛光闪动起来,几条人影现在雾海里。

满室浓烟朝门洞翻涌而去,印柄瑜那身鲜红官袍浮出烟霭,他撩起袍角,在火笼上跨两跨,经过作礼的医士跟前,落座上首。印博汶和陈千户紧随其后,背后一名书吏扶开门板,又飘一般走到两侧,将窗扇皆尽推开。

烟雾逐渐散去,印柄瑜端坐板壁前,待下属站定左右,方才瞟向三名医士。

“如何?”他开门见山。

当中的胖医士忙看向同伴,见鲁周心低着脑袋,便又去瞧为首的徐医士。

“试过几个方子,一时还未见效用。”徐医士向上答道。

印柄瑜起身近前,背手在三人面前来回踱步。

“从前军中不也发过瘟么?你们竟一点法子也没有?”

徐医士眼睃对方神情,这时也未贸然答话,倒向身侧瞥去。鲁周心沉默不语,胖医士索性低下头,打定主意不吱声。

“大人,疫疾根源还在异气侵体,原也随时节势长,便是在军中也难有应对之策。”徐医士只好硬起头皮开言,“不过……如今全镇禁足,想必不至波及太多乡民。只要照看好病舍,将新显症的乡人及时隔断诊治,待到入夏阳长阴消,至迟到明年六月,这疫症自然也便消退了。”

“这还用得着你说!”印柄瑜甩袖回身,“真要禁足到六月,赶不上两轮插秧,明年一整年便是废了!连着两年颗粒无收,还不统统喝西北风去!”

宽大的袖摆拂过脸前,徐医士埋下脑袋,肚里叫苦不迭。鲁周心却开了口:“大人,粮还可再种,人命却是一去不返。”

印柄瑜旋过身,睖他一眼。

“没有粮,哪来的人命?你让平民也跟着贱奴吃糠?”

鲁周心抬脸,还要进言,却让胖医士撞一下手臂,打住话头。

院里传来两道履声,一轻一重,俱是军靴铁掌的踏响。印柄瑜抽开眼刀,目光投向门外,当即收拢了眉头。两个百户全副武装,正飞快穿过院坪,直奔前厅而来。闯出门洞的烛光打上他二人脸庞,那郑百户敛步廊下,刘百户却径直跨进门槛,差点挂倒一只熏笼。

“大人!”他高亢的嗓门险要掀开房顶,“北山走水,火势甚急,现已烧到山脚了!”

除去那侍立门边的书吏,厅内人皆变了脸色。

陈千户提枪上前:“怎的烧到山脚才报上来!”

“不是拨了二十个武卒充作潜火队么?”印博汶同时出声,“人呢?”

刘百户急得满额晶汗,竟不知该先答哪头。“潜火队已尽搬上云梯去救了!”他转向上峰,“可今夜风大,山脚野地眨眼便烧了大片,二十个人根本挡不住!”

人丛间的印柄瑜一声不响,鲁周心站在他身旁,面上血色尽褪。

“糟了,糟了……”他喃喃,“病人还都在学舍里!”

他扬起一张慌急的脸,看也不看旁人,拖着一只跛足便朝院里跑去。“欸老鲁!”徐医士伸手欲拦,却那里来得及。眼见同伴已一瘸一拐地奔过院坪,他暗骂一句,匆忙向几位大人揖下身,拔腿追出大门。

余下胖医士左顾右盼,也怯怯告退。

廊下灯影急晃,门外的郑百户侧过身,待几个医士先后离开,才紧步入内。他俯身施礼,眼光在两位上级间转了一圈,便落向其中一张脸。“千户长,镇北边缘尽是草屋,夜里风往镇上刮,转眼便会烧过去。”郑百户道,“属下和刘百户可先调两队近处的守兵,一队去学舍救火,一队去镇上疏散平民。”

陈千户直把头点,正欲张口,却听身后响起一声喝令:“慢!”

几道视线齐射向印柄瑜。他犹立厅侧扶椅旁,直视扭转回头的陈千户,双目灼灼。“陈千户,你亲去玄盾阁,多召些门人上山救火。”印柄瑜吩咐,“余下人手,先疏散北面平民,学舍那头只需支两个人守住路口。倘有坊间潜火队自发抢救,拦下来,莫让进去。”

两个百户一惊,印博汶更是双眼圆睁,迈前一步。

“父亲——”

“住口!”印柄瑜高声呵止。

少年郎话音一噎,门前的刘百户却不由启声:“大人,那些可都是平民……”

锐利的眼甩过去,印柄瑜声色俱厉:“还不快去!”

“是!”陈千户拄枪高喊,转个身怒斥下属,“还杵着做甚,听令便是!”

悄悄将刘百户一拽,郑百户俯首唱喏。他二人拉拉扯扯,随陈千户跨出门去。

那不发一言的书吏躬下身,默默倒出门槛,合上门扇。

灯火闪耀,熏笼里又翻出层层白烟。印博汶目视父亲背影,身躯僵硬如石。

“父亲……那可是上百条人命……”

印柄瑜转回身,眼中火光闪烁不息。“真拖到明年入夏,你以为这镇里谁还有活路?天灾连连,若整年颗粒无收,这地界早晚要乱!今日他们不死,明年便不止折上百条人命了!”他语音低沉,“疫灾是大祸,本就要死人。十个是死,百个也是死!这是天意,莫再想了。”

“可那些是平民……”印博汶道,“平民不似贱奴,他们——”

“他们都一样!”父亲却疾言厉色,“平民也好,贱奴也罢,死了便是一个数字!你以为有何不同!”

烟雾迷眼,父亲的面孔似也影影绰绰。印博汶怔愣少顷,忽地扑通跪地。

“父亲三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事若传扬出去,我大贞官府失了民心,还有何威信可言!”

“博汶!”印柄瑜嗓门赫然拔高,“连你也要同为父作对!”

“‘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①!”印博汶手拱襟前,“若父亲执意不肯救人,孩儿便带上府里的下人去救!”

脖上青筋突突跳动,印柄瑜扬起手,卷着风要掴上去,又止在半空。他转而抄起茶几上的茶盏,狠狠掷向儿子。“逆子!”他恨叱,“忤逆生父,违抗上司——这便是你跟杨青卓学的规矩!”

那茶盏擦过少年郎额侧,哗啦摔碎。印博汶不躲不闪,只头颅一偏,额角流出鲜血。他直挺挺跪在原处,任血流淌过脸庞,挂在下颏。

正当这时,紧闭的大门外响起一阵疾呼:“老爷——老爷!不好了!”话音未落,门扇砰地一开,管事慌里慌张闯进来,乍见屋中情形,登时双腿一软,巴着门框滑坐下地。

印柄瑜愈发恼恨,一把抓住另一只茶盏,用力砸向门槛:

“吵吵嚷嚷,像个甚么话!”

脚边炸开一声碎响,管事打个哆嗦,手忙脚乱趴伏一旁,脑袋磕得山响。

“老爷,山火……山火烧到院里来了!”他磕磕巴巴道,“角院——东角院整个儿烧起来了!”

地上的印博汶转回脸,印柄瑜额上筋肉一抽,身形仿佛摇晃了一下。

“那还不赶紧救火!”他怒吼。

“官兵都去了镇里救火,咱们人手不够——”

“叫上府里所有下人,一半去取水,一半去搬西院的云梯!”

“可……可那是东角院……”管事红紫的脸直冒汗,“那里头关的尽是染病的贱奴……没人敢进去!”

印柄瑜拂下茶几上最后一只茶盏:“下贱畜生!”他猛地扭过身,指住院门大骂,“告诉他们,谁敢拖拖拉拉不去救火,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发卖去阳陵!”

“是,是……”管事连磕两个响头,避开满地碎瓷片,蹲着身倒退过门槛。他伸手带上门扇,却犹豫一下,只将大门半掩起来,一溜烟跑下廊阶。

抹去脸上血迹,印博汶站起身,与父亲擦肩而过,走向半敞的厅门。

“博汶!”身后父亲高喝,“你母亲胆子小,你去西院陪她。”

印博汶脚步一滞,又继续前行。印柄瑜一掌拍上案头。

“自家都火烧眉毛了,你难道还要放着不顾,去甚么学堂救人!”

呵斥声刺入耳中,印博汶敛足门槛前,片晌不语。

“我叫人去东院救火。”他道。

而后他提起脚,跨出门槛。

两双铁靴也正跨过印府门槛。

熊熊大火席卷府邸东边的野地,走出印府大门便见北山火光腾窜,半边夜空亮如烧红的锅底。郑百户大步在前,与同僚一先一后冲下门阶,径奔通往乡居的小路。“老郑,老郑——”追在后头的刘百户拉住他,眼观陈千户领头走远,方才压低嗓门道:“你方才拦我做甚!千户长这是甚么意思,那些病人便不救了?那可尽是平民啊!”

郑百户别开脸,远眺镇北。

“上峰发话,也只得听令。”他小声道。

“可、可这不是缺德么!”刘百户张口结舌,“咱们可都是军户,籍簿上记的也是平民——这缺德事儿也帮着干,定要天打雷劈!”

“有甚么法子?军令如山,不干也是军法处置!”

刘百户咬紧牙尖,连连跌脚。“都怪那姓印的!”他低骂,“上回镇南抢粮便是他挑事,他不拿咱们当人也罢了,怎的连镇里乡人也害?尽是人生爹娘养的,万一教他们家人晓得了,不得跟我们拼命呀!”

“现下说这些有何用!”郑百户要扒开他的手。

“那也不能真去干罢!”对方却不肯撒开,“你跟我走,我俩再回去劝劝!”

说着他便使出蛮劲,不容分说地拖同僚往印府门阶去。郑百户腹热心煎,扎紧一双腿,硬将人扯回来道:“劝也无用,你瞧不明白怎的!”他咬牙切齿,见刘百户满脸写着鲁直,心料争他不过,只好悄声相告:“横竖我们人手不足,一会儿私底下告诉弟兄们,若有乡人救火,也莫真拦,做个戏便是。”

刘百户眼前一亮。

“对,对……就这么办!现下便去!”

他总算撒手,提起枪即朝小路上奔,还不忘扭头招手,催促同僚。

郑百户抹去额汗,望院墙东面张上一眼,疾步跟上。

冲天的火光早已蔓向那东面角院。

娄家祯教一声巨响惊醒,睁眼即看亮光一掠,什么东西轰地坍塌下来。那亮光闪了闪,蛇一般扭开在地,伸作一条断断续续的光线。娄家祯一抖,两腿缩向胸前,见屋顶一角豁口镶着闪烁的火花,半截向院的侧墙明黄一片,窗纸间透出火光,煌煌烨烨。

周围衣响起伏,有人喁喁私语,有人咳嗽连连。

“什么动静?”

“火……谁点火了?”

“走水了……走水了!”娄家祯跳起身,急推两旁僵蜷的人影,“快起来,起来!走水了,快挪去院子里!”

头顶喀拉一响,又一块顶木掉落在前,一头还巴着窜动的火焰。众人醒过来,顿时乱作一团,惊慌失措地涌向侧墙,撞破窗格,挤开门板。夜间刺冷的风冲进屋内,娄家祯牙齿打战,让汹涌的人潮冲得左摇右摆,只得紧贴墙边。厢房里四处亮起火光,他看到人影纷乱,或爬过窗框,或盲目乱窜,或在攘碰中跌倒,被乱足踩在脚下。

娄家祯踮起脚喘气,黏在墙上般不动,待人丛稀疏才奔上前,挨个儿提起地上的病人,连推带顶往最近的窗洞里塞。

屋顶豁口越来越大,火木和瓦片不断落下,牵在角落的蛛网也燃烧起来。娄家祯将一个老人推出窗格,抹开汗水回望,寻见屋里最后一条人影。那人趴在地间,腰上压一块吐着火舌的断木,两手挣扎爬动,口里没命地嚎叫。娄家祯赶过去,踢开冒火的木头,双手兜进那人胁下,一气搂起来。对方块头极大,两条粗腿却软绵难支,带得娄家祯也险些跌倒。他侧过肩,咬牙顶住那人身躯,瞥眼一看,认出眼前脸孔,烫着似的抽开身。

那人摔倒下去,伏着身爬不起来,只冲地板不住咳嗽,浑无几日前抢馕饼的威风。娄家祯想起来,他白日里已被赶到厢房,大约病得厉害,分发吃食时也缩在墙根,一动未动。

娄家祯又气又恨,照那人粗壮的胳膊踹上一脚,扭头便朝窗户跑。

背后一阵凄厉的哀嚎。娄家祯扶住窗框,回过头,恰对上两星灼闪的眼光。那大块头趴伏火海中,充血的眼睛向着他,伸开的手臂也向着他,血口大张,啊啊哀叫。

娄家祯将脚一跺,嘴里迸出句咒骂,然后箭一样冲过去,抓起那双手臂拖向窗边。

那大块头被搡出窗洞时,屋顶上一声轰隆巨响。娄家祯急忙跳起来,手往窗框一撑,人便纵出窗子,咕咚咚滚下檐廊。

护住脑袋的双臂**难当,娄家祯顾不上查看,晕眩间爬跳起身,四面张看。院里闹哄哄一片,丈高的火焰在两片房顶舞蹦,烘得狭长的院坪亮如白昼。正房烧塌小半,火舌窜出窗洞和门洞,关在屋里的人已尽奔出来,那里还分得清孰病孰康,一概挤在院墙边叫喊,将院门拍得啪啪直响。

“着火啦——开门哪!”

“快开门!开门放我们出去!”

墙头上长出几对细长影子,三颗脑袋从影子中间探出来,又缩进去。没过一会儿,几只木桶站上墙沿,各自摇晃几下,朝墙内倾倒下来。冰凉的水花当头洒下,墙下人丛里掀起一浪尖叫,攒动的人头随即被冲散。

娄家祯甩一甩脑袋,捡起近处一根树枝,扑至那院墙跟前,使劲戳顶墙头瓦檐。

“喂——开门——开院门!”

墙外无人应答,水桶又摇摇晃晃探出头,望墙里一倒。

冷水泼下来,哗啦灌上头顶。娄家祯将脸一抹,右手仍一刻不停地朝上戳动。

“开门——开院门!”他扯着嗓子高喊。

更多人醒过神,扑到院墙边拍打、大叫。墙端终于伸出一颗头来。

“吵甚么!没见都在救火么!院里头待着!”那人嚷嚷。

“救火也得放我们出去啊!”娄家祯大喊,眼见那人头又缩下去,忙在墙上又敲又拍:“喂——喂!”

一只只木桶爬出墙头,水花泼向房顶、泼进院里,墙外嘈杂的人声中却再回应。娄家祯扔开树枝,转奔耳房那紧合的门板,奋力捶起来。“喂!你快跟外头说,放我们出去——再不出去都要烧死啦!”他冲门内叫道,“听见没有!叫他们开门!开门!”

门扇后方毫无动静。娄家祯倒跌下门阶,回身向后。厢房屋顶坍塌下来,朝向院墙的门脸喷出火焰,贪婪的火舌一径伸卷,燎上南端耳房。三面炽烈的火光围拢小院,照亮院墙里一张张惊惶的脸。人丛不断地聚拢、压紧,压向发烫的院墙,退无可退。

娄家祯喘着气,突然冲近院门,扒开拦挡在前的人墙,猛力撞向门缝。

砰,肩头一阵剧痛,沉重的门扇却巍然不动。娄家祯咬牙再撞,直到右肩痛失知觉,也仍旧无济于事。他回过头,双眼急寻,在愕立的人丛里捕到一张熟悉面孔。“阿杨,撞门!”娄家祯声嘶力竭,又冲四周人影挥舞手臂:“傻站着做甚,都过来啊!撞门!”

人墙晃动起来,娄家祯不等帮忙,径转个身,又拿左肩撞上门板。

“开门、开门!”他边撞边喊,“快开——快开啊!”

房顶火焰翻腾,赤红的焰光攀向黑夜,裹住嘶哑的呼喊,吞没沉闷的撞响。

那烈火越过厢房,连起院墙东面的野地,撕咬山脚一圈竹围栅,扑向栅栏里沸腾的人声。

“老鲁——回来!回来!”那人声中夹着疾呼,“你这是做什么呀!”

“救人哪!救人!”

“你腿脚不便,还救甚么人!”

狂风吞卷人语,冲破学舍上方翻滚的浓烟,摧倒高升的火焰,践出噼啪爆响。火焰乘风攀爬,爬过无边荒草,爬上乡居尽头那破败的望风楼,燃作一束硕大火炬,直刺夜空。

火苗飞越空中,跳上连排的屋脊,张开贪婪血口。坊间吆喝此起彼伏,乡民慌奔街头,长梯摇架墙上,水桶在街边大缸中搅起涟漪,打碎满缸火光。

山风拨开火团,成线的大火蔓至边街尾巷,咬断檐角朽木,砸倒院墙缺口间瘦弱的篱笆,惊得鸡笼里咯咯连叫。邱凡骐跟在父母脚后,背两包家什冲出檐下,躲开扑棱着飞过头顶的公鸡,逃向小院柴门。两个潜火队员经过身侧,手上滴水的麻袋擦过腰边。一家人你推我搡,要避往乡居尽头的窄地,却见官兵早已候在那里,挥动长枪驱赶:“主道——去主道!”

邱家三口只好调头,汇入乱窜的人流,六神无主地逃奔主道。

路经巷口,邱凡骐朝北一瞥,脚步顿滞。

“学堂……学堂也烧起来了!”他惊喊,“爹,娘!学堂烧起来了!”

邱母腿脚利索,惟邱父落在后头,回见儿子扎在巷口,自急得跺起脚来。

“甚么时候了,还管甚么学堂!”他跨上前拉扯,“快走,快走!”

“可、可是学堂里还有好些病人!鲁老爹也还在那里!”邱凡骐挣扎道。

“哎呀,那里有潜火队去救,你就管好自己罢小祖宗!”

腕间的手越拽越急,邱凡骐弓起身子,眼望学堂火光烈烈,两片鞋底刮擦地间。“不成,不成……”他嘴里不住嘀咕,陡然将手一甩:“我得去帮忙!”

邱凡骐扯下包袱,不顾父亲惊慌叫唤,与那冲下山林的背影一般,投向山脚焮天铄地的火海。

张家阒黑的栅居内,周子仁倏坐起身,开眼即见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他大口喘气,浑身湿汗浸透了中衣,眼望窗缝里微弱的光线,脑海中现出深巷尽头烧天的烈焰。

额角突突跳痛,周子仁想要爬起来,四肢却重如铁铸,甫一直起身便摔回榻间。“子仁?”身侧传来熟悉的人声,有人擦响火石,一点烛光随即燃亮,撑开屋内黑暗。张祐齐爬出被窝,将烛碗端近小儿身前。

“怎么了?头晕么?”

周子仁撑跪榻上,面上汗如雨下,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却仿佛说不出话。

一旁张祐安已穿起外衫,见状忙道:“我去叫张婶来!”然后踉跄起身,系着衣带小跑出去。

“子仁,先躺下。”张祐齐扶上小儿手臂,却觉出那臂膀又僵又沉,动也不动。

“火……”他听见小儿喘息着自语,“是火……”

“什么?”张祐齐不解。

“好大的火……”周子仁神色惘惘,“山上……树都烧起来了……还有屋舍……”

张祐齐愈发迷惑,只当他让梦魇住,要扶他重新躺下。

堂屋里传来猛烈的敲门声。

“祐齐!祐齐在吗?祐齐!”

门外呼唤又响又急,张祐齐认出那声音,给周子仁披上外衫,忙不迭跑出内室,穿过昏黑的堂屋。张祐齐拉开柴扉,却见门首不仅一个司兴淇,还站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张秀禾。

“出什么事了?”

司兴淇扶在门边,呼哧喘气。

“走水了……”他吞着唾沫道,“从北山一路烧往镇里了!”

“病舍那边也能瞧见,好大的火!”张秀禾急声补充。

“山火?”张祐齐一惊,绕去北向的檐廊,果见半截北山赤焰冲天,绯红的火光横亘夜空,映得乡坊间鳞集的屋顶橙亮一片。他伸长脖子细观,欲知山脚情形,却只望得镇北浓烟四起,鼎沸的喧哗隐约可闻。

门前两道脚步跟过来,张祐齐忙扭过脸去:“东西山有火吗?”

“没有!”司兴淇使劲摇头,“但北山脚下那片野地全着了,我方才扒墙边看,那些守墙的大半也跑去救火,定是已烧到镇里!”

张秀禾抓住二哥手臂。

“二哥,会烧到我们这里吗?”

张祐齐定了定神,又朝北望上一眼,才轻轻拉下三妹的手:“莫慌,镇里有潜火队,再说镇南和镇北隔着一条大街,怎么也不至烧到我们这里来。”

“那会烧到大哥他们么?”

“大哥他们关在旧粮仓,那地方最难烧着,不怕。”

张秀禾点一点头,急促的气息终渐平复。

“那……那要不要让住墙边的乡人先挪进来?”司兴淇还看着张祐齐檐影下的脸,“万一……”

廊下响起一串轻微、错乱的步声,他打住话头,与兄妹俩一道望向身后。周子仁不知何时走出屋来,正扶着侧墙立身转角,乌沉沉的眼睛映出遍野大火,一张小脸白得吓人。“学堂……夫子的学堂……”他双唇嚅动,“那里,那里还住着病人……”

他转过身去,用力撑开墙面,似要跑下门前竹梯,却重重倒下去。

“欸,子仁!”

三人紧赶上前,抹过拐角便见吴克元已抢下人来,扶小儿坐靠栏边。张秀禾马上跪坐一旁,要伸手切脉,却被周子仁轻易避开。“病人……要去救病人!”他抓住吴克元袖管,“吴伯伯,带我过去……我要过去——”

听得他声若游丝,司兴淇一掌拍开那小手。“那些尽是平民,自有官兵来救!我们顾好自己便是!”他道,“你这路都走不稳,哪里也不许去!”

“可官兵人手不足……若是来不及——”

“那你也帮不上忙!”司兴淇油盐不进,“你这样小一个,去了能做甚!”

“对,你身子撑不住,过去只会添乱。”张祐齐也在旁低劝。

周子仁惨白的嘴唇颤抖一下,并未开腔。他再次抓上吴克元的衣袖,眼睛望住那玄底金纹的面具。那面具向着他,眼缝漆黑。吴克元轻扒下小儿的手。

“你待在这里,我去帮忙。”

那双小手却又飞快抓上来,乌沉沉的眼睛望进眼孔,片刻不移。吴克元顿了顿,弯下腰,令周子仁附耳近前。“还有好些病人困在学舍……”小儿微弱的话音飘入耳中,“那里烧得厉害,屋子塌了大半……吴伯伯,吴伯伯定要当心……”

静默须臾,吴克元颔首。

“好,我记得。”他道。

下一刻,围栏噔地一晃,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夜色间。

几双手伸过来,将周子仁搀扶起身。凌乱的鬓发拍在颊边,他打个趔趄,感到神思轻飘飘上升,身躯却重得似要沉入地底,觉不出寒冷,也觉不出风动。周子仁勉力回头,眺向北山升腾的火光。那火光一闪,忽而充满视野,卷作高高的、无尽的焰浪。他疾奔在浪涌间,踩过荒野中滚烫的泥地,任空荡的袖管在肩下猎猎飘荡。

“烧啊——烧啊!”他听见自己纵声哭喊,狂风中不住摆动右臂,仿佛要托起周围烈焰,用力抛向天际。

咚。周子仁跌跪下来,双手撑上硬邦邦的地板。汗珠成串滚下,在手掌间摔出几团深色印渍。

“子仁!”耳旁有人惊呼。

周子仁看着那汗渍,从中寻见一星摇晃的光点。那光点越晃越大、越晃越暗,洇作木纹上一片模糊的反光。他斜着麻木的肩膀,草鞋在石板地间刮退两下,而后拔步向前,一次又一次撞向面前的门缝。

“开门——开门!”他胸中爆出嘶哑的呐喊。

数不清的人影拥上来,与他一齐撞上门板。

“子仁……子仁你怎么样?子仁!”

焦急的呼唤钻入耳中,周子仁想撑起身,却摔趴下地。眼前黢黑的栏杆朦胧起来,他望见北山上方烧得通红的夜空,听到燃烧声中狂乱的呼救、凄厉的叫喊。房梁塌砸身前,他拖着左腿钻过去,挥开四面伸来的火舌,寻到那火海间瘫伏的妇人。

“老鲁……老鲁!”背后有人声追上来。

冒火的断木压住妇人左腿,她极力嘶喊,臂弯下传来稚童的嚎哭。他抱出孩子,送向追近的同伴。

“抱出去——快,快!”

孩童离手,他在火光中旋身,推上那截灼热的断木。

“子仁醒醒……醒醒!”

身躯在奔跑间颠簸、摇摆,周子仁睁了睁眼,感觉火舌燎在手心,舔上飞舞的袖管。火苗爬上脚踝、爬上膝盖,他下肢一片滚烫,肩头也冒出焰花。烈火灼烧衣物、撕扯皮肤,他还在跑、还在叫,顺着狂风的吹卷,要跑出冰冷、灼痛的躯壳。

“丁又丰!”火海中传出呼喊,前方现出一道熟悉的影子,被火光照亮墨灰色的衣衫、弯长的眉眼。

火焰啃咬眼角,他看清那人伸长的手臂,似欲穿过火皮,伸向他焦灼的躯体。恐惧攥上蹦跳的心脏,他扎住腿,连连后退。

“走开……走开!”

他冲那人挥舞着右臂,跌开脚,扑向汹涌罩来的火浪。

“翻过来,掐人中!”另一个女声在耳中响起来。

肩膀沉沉一抖,颤动的门缝砰地张开。他扑撞出去,跌上粗糙的鹅卵石地,要爬起身,却被踩回地面。无数的脚蹬上身躯,践过后背、踏过四肢,伴着轰鸣般的嘈杂不断前涌。胸腔挤压在地,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呼吸。他竭力抬起头,从涌动的人影间辨出一条瘦小身影,是一同关在厢房的姑娘,逆着人流挤过来。她伸出手,像要抓住他,又被奔涌的人潮埋没。

“他身子好凉……快,快挪去庖房里!”

身体忽而腾空,又忽而下落。他推开瘸行的妇人,摔在满地燃烧的废墟间。跛足卡在坍塌的地板间,他挣扎、拉拽,伸开燃烧的双臂,爬向前方敞开的移门。头顶一声巨响,他仰起脸,正见梁木迎面坠落,赤红的火焰充斥视界。

“鲁老爹——”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穿过火焰的手钻出人丛,一把拉住他。

他从人潮里爬出来,在赤浪中倒下去。他看到晨星挣出夜幕,看到荒草飘舞、燃烧。那荒草如同一根炽亮的头绳,在空中打个旋,熄作一线灰烬,飘散无踪。

“子仁、子仁?”

有人远远呼唤。

周子仁抽动一下,摔进无边火海,沉入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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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可用BGM:未知音素/徐深-人间蜉蝣(demo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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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孝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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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因缘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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