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东侧,紫荆树龙筋坚瘦,骨皮下迸出簇簇紫蕤,映月犹红。车羽寒拨疏枝细看,见枝头嫩绿星点、红英簇生,花叶不相见,确是花期初象。他微蹙起眉。南山四月紫荆花开,而今春寒未褪,这花竟三月初盛放,着实古怪。
“难得见车兄夜游,不知巫某可有幸作陪呀?”身后有人笑道。
松开指间花枝,车羽寒回首,月色间只见岩上一道佝偻身影,宽袍广袖,申字脸崎岖丑陋,笑意满盈。暗阁专事暗器、奇毒,他一身褒衣累赘,行走却无声无息,胜似鬼魅。车羽寒目光冷暗,待那寒暄置之不理,旋过身道:“方才异象,你亦有所察。”
“既为异象,巫某又怎会浑然不觉呢?”巫重阳安闲负手,并不上前,“想来车兄也奇怪,为何这十余年间我等内力长进如此艰难,经历方才异象却忽现突破。”
“我该奇怪方才那异象,还是这十余年来的异象?”
车羽寒反问直白,巫重阳听罢不由低笑。“车兄直言快语,倒教巫某答不上来啦。”他抚弄短须道,“每逢新阁主即位,十八长老亦将随之更换。车兄难道从不好奇,先前那些长老离开玄盾阁后……都去了何处?”
对方立于紫荆树下,面色不改。
“不该好奇的,我从不好奇。”
迎头一盆冷水,巫重阳面上却笑意不减。“巫某倒是好奇,我等这长老的饭碗能保到何时。”他坦然自若地继续,“历任阁主皆在壮年卸任,待公子脱籍归来,大约也该继任阁主之位了罢?”
料想话锋所指,车羽寒眼神愈冷。“你与阁主走得近,何须向我打探?”
“欸,谁人不知阁主历来是退位即再无踪迹的?巫某可不敢口没遮拦,哪壶不开提哪壶。”巫重阳笑吟吟道,“倒是车兄身为阁主继人之师,也未曾听过半点风声么?”
“我剑阁弟子素来谨守规矩,既是禁忌,峰儿自不会轻易与我提起。”车羽寒口气冷硬。
“哈,巫某想当然耳。”巫重阳一笑,却见车羽寒迈开脚步,径往西去。“车兄这是要去哪儿呀?不欲一探究竟了?”
车羽寒顿足,肩后长剑柄明胜月。“是一探究竟,还是教你一探究竟?”他不留情面道,“夜深露寒,你还有娇妻小儿,回罢。”
巫重阳笑脸如旧,不急不忙掸袖,躬身作礼。“多谢车兄好意。”他道,“山间雾重……也请车兄留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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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顶之下,地牢石壁阴寒,长夜无尽。
愈往深去,响彻地底的金属撞击声愈近。阶底无光,地牢最深处寂静一片,沉沉黑暗中双目如盲,侧耳只闻得远近牢房吵闹,挣扎呻吟声嘈嘈切切。滴水爬过阴冷的岩石,铁链轻响,幽暗石牢中似有影动。“是你啊。”男子嗟叹,喉音粗如含沙,“这般动静,他竟也未亲自前来……当真不怕我逃走么?”
“动静再大,到此地也不值一提。”前方女声冷淡,“你逃不掉。”
仿佛耳闻什么笑话,男子低声颤笑。“十五年了……便是三次门人选拔,他也从未踏足此地。”他笑喘道,“究竟是不惧我逃,还是惧怕见到我这张脸……再令他记起显群之死?”
立足近旁的女子无动于衷。
“十五年了,便是害死所有亲故,你也学不会管住嘴。”她道。
哐啷一阵响动,男子似乎跌跪在地,喉中哼笑渐重,终于大笑不止。“我?是我吗?你以为是我害的他们?”铁链声声振颤,他笑语癫狂,“明知这玄盾阁为何存在……明知他所行何事……你却以为是我害的他们?”
他已近疯癫,那女子却不置一词,任他徒劳质问,愈笑愈凄凉。
那笑声忽而一收。“夏竹音,你甘心吗?”男子呼吸粗重,话语间再无笑意,“你功力原在那些长老之上……他们如今已脱去贱籍,而你——你还戴着这面具,藏身暗处,用这可笑的身份守他一世……眼看不如你的逍遥自在,眼看与你一般的个个跳进这火坑……你与我们这些罪客有何分别?”
黑暗茫茫无边,他依然未等到对方回答,心中却已浮现答案。
“还是说……他已许了你入楼的机会,才令你不怨不恨,始终忠心于他?”
男子重又轻笑起来。“是了,是了……阁主的影卫,你大约是头一个。得此殊荣,又怎能与我们这等普通影卫一般……白白葬送性命在这高墙之内?”
话音未落,他颈前刺痛,有什么尖锐纤细之物扎进皮肉,深没哑穴。男子剧烈一咳,又觉额头一紧,狼狈地抬起脸,教光亮刺得合上眼皮。青衣女子揪住他额发,玄底面具的金纹间有蓝光流动,照亮他的脸,也照亮紧拴他四肢的铁铐。
“若非不甘心,我早已身死,自不必活到今日,听你一个无能之辈废话。”面具孔洞中的眼冷冷直视他。“我比你强,比你清醒,也不会如你一般连累亲故,自己仍苟活至今。”她毫无感情道,“如此说来,你我确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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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穿透山雾。
周子仁自噩梦中惊醒,又是一身冷汗。梦里的幽幽蓝光隐现眼前,他定定喘气,直到遇冷风打一个寒噤,方回过神来。
胸口仍隐隐作痛,周子仁较往日跑得慢些,待提一桶水回到竹屋,已略微误了时辰。他不敢耽搁,背起书匣跑下山,急匆匆的脚步踩散晨雾。山梯两侧树影朦胧,他一路小跑,虽未有意凝神,仍可感知微风中那温热、渐盛的气息,于天地间流转不息。
西面林间有轻微声响。小儿脚下一停,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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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前夜噩梦连连,这一日在学堂,周子仁总有几分心不在焉。许双明一散课便来到他座前,气势汹汹比划半天,他竟也只听进只字片语,往后却神思走散。“欸,到底行不行?”一只手拍上书案,“你可有听我说话?”
这一掌拊回了小儿神志,周子仁稍作回想,总算记起所问何事。
“嗯。”他点头,“容我再想一想。”
“哈?再想一想?”许双明高挑眉梢,“你不就想让我求你吗?现下我向你讨教了,你还端什么架子?”
他语气不善,小儿也并不置气。“伍中七位同窗,除双明大哥之外,丙等还有三人。”他答道,“礼乐书数……大家各有所长。譬如双明大哥算术好,凡骐哥哥精于书法,若要互助,自得各取所长。这两日我已看了三位哥哥的答卷,待读过余下的,再与大家商讨。”
“甚么各有所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少年不耐烦道,“夫子说了,秋考取各伍中绩,你们甲乙两等加起来才三人,要想考得好,从丙等里挑一个教便是。又丰他们连考卷的字都识不全,我至少还答得上算术,你这个甲等的教我自然最不费劲,还想什么旁人?”
周子仁神色不解。
“双明大哥是说,要我不管余下三位丙等的同窗?”
“本就轮不到你管。”许双明没好气道,“你以为谁人都像你们这样清闲?我们这几个已年满十五,再过两日便要上北山照看药田,到时每日散了课都得上山,吃住在山上,哪有工夫听你安排。”
“正因如此,才需要大家商讨,想一个万全之策。”
许双明火气更盛。
“你听不懂是不是?”他拔高嗓门,引得周围同窗纷纷回头,“我是说——”
“双明大哥有求于我,自得听我的。”小儿却打断道,“若你不肯,我也不会助你通过春考。”
他神态郑重,口吻似无半分威胁之意,反倒教少年一噎。
“你——”
咚嗒。左旁书匣晃动一下,截住他嘴边的话。
许双明一时愣住,见周子仁亦呆了呆,而后抱起书匣,匆忙起身。
“今日子仁便先行告辞。”他作礼要走,却不及许双明手快,于是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抢过书匣道:“你书匣里装的什么?”
周子仁一急:“双明大哥——”
好容易抓到他的把柄,许双明那里肯放过?他轻易格开小儿,揭开书匣一瞧,入眼竟是一对毛茸茸的长耳。“兔子?”他奇道,提起那对兔耳,拎出一只发着抖的棕色野兔。“抓来吃的?怎的午饭你也带来学堂?”许双明打量这野物,发现它一条后腿关节处还包缠布巾,隐隐透出血迹,“它腿上这是什么?”
不待他瞧清,周子仁已钻过他的手臂,伸手要将兔子和书匣揽回去。
“欸,做什么——”许双明举高双手,原想借机取笑,却听小儿急道:“你吓着他了!”
他头一回高声说话,嗓音中竟还带着哭腔。许双明一僵,瞟了眼周子仁急切的脸,果然见他红了眼眶。兔子生性胆小,适间一番抢夺,许双明手中的野兔已身体僵直,后腿微微抽动。他犹豫一瞬,将兔子提回小儿跟前,又把书匣塞过去。
周子仁忙抱住野兔,拿衣袖轻轻遮盖,再从书匣里找出一把青草,喂到野兔嘴边。几个学生上前瞧热闹,教许双明挥手驱开。“一看便是没挨过饿的。”他心烦意乱,斜眼看小儿安抚野兔,喉中冷哼,“这一只野兔足够我家五口饱餐一顿,你白捡了便宜,竟还给它包扎。平日怎么不给鸡鸭鱼也包扎一下?”
周子仁一言不发,等野兔吃下些食物,才小心将它抱进书匣,合上盖子。
“我挨过饿。”他忽然说。
“什么?”
“在荒无人烟的雪地,走了许多天。不论走多久,四下除了雪和岩石,还是什么都没有。”小儿轻声道,“很冷,也很饿。想嚼些草根,扒开厚厚的雪,底下却只有石头。口渴了,便捧一把雪吃。手心冷,口中也冷……雪捧在手里不化,含进嘴里也不化。虽然很累,很困……但不敢停下来。便是跌到雪里,想趴着歇会儿……也要马上爬起来。”
他双手还扶在书匣边。
“后来……有人杀了猎犬给我们。我破开尸体的肚子,满手是血。分明他死我活……那血却比我的手还热。”
许双明有意再加讥讽,瞧见小儿神情,又不觉改口。
“那你还矫情什么?”他烦躁道。
“同样挨过饿,你我所思所想却不一,这原是人之常情。”周子仁抬眼看他,“我不求双明大哥认同,双明大哥又为何要对我冷嘲热讽?”
他问得认真,比起责备,更似讨一个答案。许双明愈发懊憹,当即回嘴:“原是你矫情,我还说不得了?”他脖子发烫,只将方才咽下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挨过饿又如何,你现下住在玄盾阁,吃喝不愁,对我们这些成日吃不饱饭的倒理直气壮!要再把你扔回那雪地饿几天,不等旁人杀,这兔子跳到你跟前,你也得咬断它脖子喝血!”
静静听他说完,周子仁才移开目光。“或许罢。”他不再争论,“但眼下并未陷入那般境地,且是我发现了他,也不欲吃他。”
小儿抱着书匣起身,再次行礼作别。
“告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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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殊途(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