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露珠滚动,滴水打叶。他侧倒在细碎枝草间,气息艰难,疼痛的后腿不住抽动。树洞潮湿,空气黏重,视野里黑白交错,温热的露水滴落腹部,渗进他张开的毛发。身躯愈来愈冷,他抬不起耳,却听见山林间细微的响动,没在嘀嘀嗒嗒的水声中。他努力张合鼻翼,嗅到禽类羽毛的气味凝固四周。
“子仁……”远处传来一道模糊人声。
羽翼扑扇声掠过头顶。长耳微颤,他本能地踢腾四肢,却教惊恐扼住喉管,徒劳踹起一片尘土。
“子仁。”那人声仍在远处呼唤。
飞禽强烈的气息逼近,他挣扎欲逃,后腿急蹬,只觉断裂的骨块刺穿皮毛,热血淌出穿口,细小的石子一遍遍割过腹底。
“子仁?”
他终于翻起身,歪倒一下,扑跳向前。露珠抖洒,落羽飞卷,漆黑的鸟翼扑腾眼前,利爪勾破他的耳尖。
“子仁——”
人声倏尔靠近,周子仁惊醒过来,张眼只见竹屋昏暗的房顶,心跳急急入喉,口中仍喘息不止。吴克元单膝跪于榻旁,见小儿眼中惊惧之色未褪,便揽其后颈,扶他起身道:“噩梦?”春夜潮闷,崖壁间却风高,竹屋移门敞开一半,内室清凉,竟教这小儿发了一身冷汗。
周子仁喘着气,神志已然回笼,心跳却又快又重。他点一点头,竭力平复气息,揾去额汗道:“子仁无碍,吴伯伯快歇息罢。”
透过面具眼洞细看他一番,吴克元欲言而止,最终只道:“若有不适,即刻唤我。”
周子仁颔首,待吴克元回到梁上,才轻舒一口气,起身趿鞋。一身冷汗倍觉寒凉,周子仁拿汗巾擦过身子,披外衣踱至廊中,对月而坐。凉风习习,月朗夜清,竹梯边缠绕的紫藤沉睡月下,尚未抽芽。他仰头望月,心跳已渐落回腹中,梦里景象仍历历在目。
上一回……好似是在逃离北境以前。周子仁想。为何又会……
他低头翻开掌心,望着两道肉疤出神。李明念所述炼气之法忽现脑中,周子仁迟疑一会,盘起双腿,合眼凝神。清风拂鬓,树海飒飒,他听得山中有兽走虫飞,溪流击石,枝断叶摇……一切细微声响清晰入耳,乘一股无形之势起伏流转。周子仁吐气调息,顺势吸纳,果然感觉一缕温热之气入体,却仿佛异物强侵,丝毫未觉李明念说的轻盈感。
呼出那缕异气,周子仁不禁疑惑。可是纳气不够?
他复又引气,细细攒纳于经脉表端,待气聚成流,方运气下沉,试将那温流迫入丹田。不料气行如滞,流经之处隐隐作痛,周子仁拧紧眉头,半天不得法,只好凝神转气,强压向丹田——
腹腔骤然剧烫,一股强波自经脉深处迸出,他只觉脑中振荡,那炸裂的热气已冲破筋肉。
清灵的热浪涌向八方,穿透竹屋四壁,拂过梯间青藤。梁上之人猛地睁眼。
“子仁!”
周子仁喉头一热,喷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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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入谷,气卷灰楼。月影间微尘异动,车羽寒盘坐阁顶银丝上,眼皮一抬。
窗畔玉兰花苞绽,巫重阳忽坐起身,但见蟾光笼暖帐,身旁妻子仍酣睡梦中。
山脚高墙影长,老者醉卧其间,趾勾酒壶,脚踝戏转。两条臂膀粗的链条哗啦一串疾动,他双足铁环一紧,酒壶从趾间滑落。抬手接过酒壶,老者斜眼去瞧绷直的粗链,回望向山梯尽头。
地底铁链振响,祠堂壁上影跳。一阵热涌随息沁体,蒲团上小憩的李明念身体倏轻,浑浊疲顿的神思清明一片。咦?她张开眼,摸了摸脐下三寸之处,丹田中竟灵气充盈,隐现成型之势。怪了,眼下是什么时辰?李明念爬将起来,两脚着地方觉异样,脱去长靴一看,足底可见大片淡黄药渍,剑伤却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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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廊下,吴克元落至小儿身侧,低声急问:“发生何事?”
周子仁瘦小的身躯蜷作一团。他满口腥甜,浑身剧痛,只得压紧胀痛欲裂的胸口,呼不出一口完整气息,更答不出半个字。见他袖管染血、肘节僵颤,吴克元当即探他颈脉,指下脉搏节律紊乱。他收紧拳心,正欲抱小儿直奔峰顶求救,便听一声命令道:“退下。”
他顿住身形,转头见一道人影盘坐小儿身后,玄青长衫没在檐影中,瘦削的脸颧高颌宽、毫无表情,正是阁主李显裕。吴克元连忙退至一旁,微微抬眼,见李显裕右掌覆上小儿背心,腕劲一提,竟似将那背脊吸附在手,引其抬起上身,露出一张苍白脸孔。
层层剧痛碎体,周子仁意识已近混沌,隐约耳闻“闭息”二字,即下意识屏住呼吸。一线清凉注入脊心,如溪流冲润经脉,流转往复,弥平他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息。周身裂痛渐退,小儿口角血迹未干,颊上却已恢复几分血色。
数息过后,李显裕敛气回掌,周子仁顿时脱力,经不住阵阵余痛,伏地喘气。淡瞥他一眼,李显裕目光移向左侧竹梯。
月霜铺地,青藤攀绕崖壁,悬坠丛丛紫花,淡香扑鼻。
“吴克元。”他唤道。
候在一旁的影卫垂首,未及应出一个音节,便觉喉间一痛,人已教铁掌掐住前颈,掼向地面。闻听身侧闷响,周子仁转过头去,恰见李显裕单膝支地,右掌紧钳吴克元颈间,左手反握其长刀,刃尖正悬于他腹中练门之上。
小儿心跳一滞:“吴伯伯!”
“再予你一次机会。”李显裕紧盯那张玄底面具,待周子仁的惊呼置若罔闻,“当初你二人南下,为何不走官道?”
刀尖与练门仅一寸之距。吴克元筋肉紧绷,暗自捏拳。
“我身受重伤,他不肯撇下我,便拖着我避开了官道。”
李显裕神情冰冷。
“你既伤重至不得走官道,他一个七岁小儿,又如何能带你逃出北境南下?”
吴克元不答,任颈侧五指掐进皮肉,紧挨突跳的青筋。眼见他命悬一线,周子仁竭力爬起身,扑跌到李显裕脚边。
“李伯伯,此事子仁可解释——”
“说。”李显裕打断他,视线仍未从那面具上移开。
“是子仁——”
“不可!”吴克元低喝。
抢言噎在喉内,周子仁僵顿原处,脑海中又回响起那道话音。
“……我们豁出性命,为的不是你。”
滚烫的眼眶胀痛不已,小儿白唇颤抖,却咬紧牙关,再不言语。
血珠渗出指缝,贴指尖滑过吴克元颈侧。李显裕不为所动地静候半晌,终于松开五指,左手一动,推长刀回吴克元腰间铁鞘。“还算谨记影卫之责。”李显裕站起身,眉眼间不见情绪,“记住,日后再遭威胁,亦如今夜,不可说出此事。”
颈前青紫的掌印依然发烫,吴克元抑住粗重气息,爬跪起来。
“是。”
双臂一软,周子仁歪跌在地,苍白的脸咸珠如雨,难辨汗泪。
李显裕看也不看他,转身径入竹屋,跽坐案前。吴克元有意扶起小儿,却强忍下来,纵身跃回房梁,独留他一人在廊下。
风冷月清。周子仁静坐良久,以袖拭面,回到内室席间,向李显裕俯身作礼。
案前烛灯未燃,李显裕坐于移门投下的长影中,神情冷漠。
“你父亲应当告诉过你,不得习武。”
对席的小儿并未抬头。
“子仁以为……内功与习武有异。”
“内力为武学根基,炼体而不修内,本算不上武学。”李显裕拾起案上书卷,“读过《阴阳论》了?”
“是。”
“可知你为何不得习武?”
“爹爹只说,是因子仁体质异于常人。”周子仁喉音沙哑,“适才子仁纳气入体,方觉经脉内似有反力,与入体之气相冲。大约……这便是子仁不得内修之故。”
“活物延续生机,皆须引气入体,故生灵经脉之气由外而内,运转不息。”李显裕道,“你经脉中的气息,却是自内而外流转,源源不绝。所以一旦强行引气入体,二气相逆,必致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可若无法引气入体,子仁体内之气又是从何而来?”小儿问,“会不会……有枯竭之日?”
李显裕不动声色。“惟有人之将死,体内蕴纳之气方如你这般溢散。”他道,“依此而论,你当早不在人世。”
膝头双手略微收紧,周子仁垂眼不语。
“你初来时,我曾每夜探你经脉。天地间阴阳流转,阳气日盛夜衰,却未曾影响你体内溢散之气。虽不知何故,但由此可知,你体内之气并非源于天地阳气,也不可以天地阳气补足。”他听对面之人继续道,“此气会否枯竭,不得而知。但若枯竭,亦为你阳寿将尽之日。所以,即便你尝过甜头,这力量也不得再轻易使用。”
指腹摸到掌心疤痕,周子仁记起北境风雪漫天,吴克元微弱的心跳重又在手底搏动。
“这力量……亦救得垂死之人。”他轻轻说。
李显裕沉默片晌。
“听闻过蛇谷之役么?”
“从前听穆伯伯说过。当年西南沿海一带滕氏作乱,攻占了鹤口县。平乱的贞军被滕氏蛇虫围困谷中,是爹爹开出生路,令大军撤出蛇谷。”
“那一战险象迭生,你父亲一力杀出生路,以致大军撤出山谷后,他已耗尽气力,不得脱身。”李显裕告诉他,“他重伤在身,又独自陷落险境,本应毫无生还之机。孰料半月后他竟活着出现,精神抖擞,伤业痊愈,待那半月所历却尽说胡话。九个月之后,他忽然抱回一个婴孩,便是你。”
他顿了顿。
“那般重伤和损耗,纵使你父亲根基深厚,又得高人救治,也不可能半月内痊愈。”
小儿抬起头。
“伯伯是说……”
“你的体质,或者与你生母有关。当年你父亲亦或为她所救。”李显裕对上他的眼,“若当真如此,这力量会否折损阳寿,惟你母亲可解。”
周子仁失神一会儿。
“爹爹从未提过娘亲。”
“他不提,自有他的考量。”李显裕话语平静,“成年后你若还欲探寻此气之源,大可离开纭规镇寻母,我必不拦你。但在那之前,只要你还住玄盾阁,便不得轻易动用体内之气。”
见小儿张口欲言,他放下那本《阴阳论》,目光冷厉。
“我说过,你父亲保你性命,为的是你平安度日。切不可辜负。”
哑然迂久,周子仁垂头行礼。
“是,子仁明白。”
本章可用BGM:侯磊-玄武往事
这周两次请假,更新时间又乱了……本周内尽量再更一章,如果没更的话,下周更新就在周二、周四;要是更了,下周更新就还是周三、周五。
嗯,大家对周子仁的身世大概都有些猜测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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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殊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