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元记 第26章 殊途（四）

小径东向冷清，愈往深去，垂挂墙头的花枝愈稀。

东偏院怪石如林，赵世辰徉徜至此，踏过石洞中漏出的月色，步向石影深处。金石相击，铿锵声丝丝锐利，石林中惟现剑光疾掠，不见来去人影。他负手驻足，那锋刃铮响立止，一道身影落定他跟前，戢剑跪地。“父亲。”少年粗哑的喉音低唤。

赵明宇劲装结束，跪在地霜间低头，一身鸦青颜色近乎融入石影。赵世辰垂眼看他，只瞧少年额上薄汗，已想见他那双木然的弯长眉眼。这小儿像他，却也不像。赵世辰唇角微翘，摊开掌心道：“拿来，为父看看。”

话语指代不明，赵明宇却如从军令，解下蹀躞悬系的长剑递去。赵世辰接过，石影下抽出一截黯淡剑刃，嵌于剑格的瓷松依稀可见。他举剑对月，那灰暗剑身顿时蕴光似玉，中脊淡去，雕饰纹路间的汇点明如星宿。“‘映月’。”他喃喃，“蟾光皎皎，不过借了日辉。既是借的……必有还时。”

指腹触及剑柄底部的“金”字，赵世辰放下手。“金雄斌铸术一流，所出兵器却到底是剑最好。”他感叹，“你可知东岁一族为何崇剑？”

“不知。”

赵世辰轻笑，横剑在手，目光缓缓滑过剑身。“我族祖地在东北，一片肥沃平原得天独厚，族群壮大势不可挡。也因粮产丰足，先祖得以走出祖地，率先占据京都脚下这片沃土。南迁途中，遇虫鱼鸟兽，先祖杀而食之；遇异族旁类，先祖杀而代之。便是自那时起，中镇族人磨利刀背，改刀成剑，专事杀敌。”他说，“元朝覆灭后，历经两百余年混战，中镇人一统四族，建立亨朝。其后四族动乱，又经三百余年战争，东岁族才建立利朝。朝代更迭，依凭的左不过这为杀而生之物，所以中镇族尚武，东岁族崇剑……皆只为以杀夺权。”

拇指顶剑锋轻推，赵世辰任寒光掠过脸前，在白刃上望见自己黑白朦胧的眼。“人人皆知武统天下，亦可统治天下。殊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权因杀戮而来，又因杀戮而去，掌权者苍黄翻复，构建支撑这权力之物却自始不变。”他不紧不慢道，“一千六百余年了，不论中镇人还是东岁人，至今仍活在元朝那二十五年的美梦里，杀无止境。”

双拳一拢，他纳剑回鞘。

“权吗，不过遭人践踏，又践踏旁人。人踩着人，妄图通天……贪婪不休罢了。”

少年垂脸不语。

信手将长剑递还，赵世辰又问：“那柄短匕呢？”

赵明宇接剑的双手一顿。

“我给了叶宗昱。”他答。

去岁游访东南，赵世辰带回的除一副白玉棋盘，便是这柄映月剑和一把短匕。那短刀虽不起眼，却与映月一样出自金家家主之手，价值千金。赵世辰将刀剑尽给了赵明宇，而今得知他转赠旁人，也并不讶异。他轻振宽袖，行所无事地坐上石墩，神色如常：“你待宗昱倒大方。”

“您说过，要与叶家亲近。”赵明宇依然低着脸。

“不错，你做得很好。”

赵世辰轻托少年前臂，示意他起身。那五指修长的手苍白冰冷，赵明宇隔着衣物觉出寒意，站起时不由一瞥父亲的脸。月色之下，赵世辰吐气浊重，毫无血色的面庞似有醉意。勾起少年腰间金环镶接的玉佩，赵世辰微微一笑：“……当年我与皇兄一同养在太后膝下，她母子二人也如是厚待我，才哄得我待他们百般维护，不惜与父皇作对，教他废去根基。”

眼看他长指把玩那玉佩，赵明宇前臂一僵，脑内闪过短鞭疾挥的残影，还有癫狂低吼的女声。“让你同她说话——让你同她说话！”鞭响声声交错，那女声挞在他脑海，字字锥痛，“让你背叛阿娘……背叛阿娘！”

“也正因这般厚待，见母后亲自将汤药送至榻前，我才未起半分疑心。”他听见父亲含笑的话音继续道，“泪水涟涟，温声细语，当真好一副慈母心肠。”

“宇儿，宇儿……阿娘只有你了，你知不知道？”脑中的女声变得低弱，赵明宇合上眼，仿佛能感觉到她贴向他的脸颊，湿热又咸涩。“你不要怪阿娘……”她一遍又一遍重复，“阿娘只有你了，你不能教那个女人抢走……你要陪着阿娘，你要保护阿娘……”

玉佩脱出长指，落回少年腰间。

“王妃有孕，你可去贺过喜了？”

父亲的询问似从远方来，赵明宇迷蒙间张开双眼。

“宇儿，我的宇儿……”那颤抖的女声还在他耳旁低语。

左手不觉覆上腰侧剑柄，他运劲捏紧，强定心神。

“还未。”他说。

面前人思忖移时，抬手替他理一理衣襟。“这些年，她待你一贯无微不至。吃穿用度是最好，衣裳鞋袜也亲手替你缝制，敦促你读书倒比为父上心。”他口气漫不经心，手却倏尔落下，铁钳般紧扣少年的右手。“你也该知恩图报了。”他平淡道，“明日起，王妃的安胎药便由你送去，以表孝心。”

交握的掌心中压着一粒细丸，赵明宇觉察那是何物，脑中一片嗡鸣。

“爹爹，不要打宗信……”他记起自己嘶哑的哭求，“是孩儿自己摔的，不关宗信的事……求求你不要打宗信……”

“他胡说……他诬陷我！是叶家那小儿……叶家那小儿打的！”他记起母亲疯狂、错乱的嘶吼，“不，不……是王妃！是王妃打的！”

“王爷——王爷放过我……放过我罢！我替您养他，我什么都不要，我替您养他……”母亲绝望的身影浮现眼前，他记不清她的脸，却记得她那双痴狂、赤红的眼。“宇儿，宇儿救救娘……”她不住哭喊，“救我！救我——”

赵明宇攥紧剑柄。

“……那是您的血脉。”

那冰凉的手仍紧钳他右掌。赵世辰抬眼看他，似醉的桃花眼一片清明，冷似寒潭。

“为父的血脉，只有你一个。”他道，“正如你的父亲……也只有一个。”

赵明宇看着他的眼，周身一阵彻骨眩晕。他记起狼藉的内室，记起响亮的巴掌，还有麻木的脸。“何为母亲？你唤她‘一声‘阿娘’，她便是你的母亲？”父亲那时的面目模糊不清，“若连疼爱和利用都分辨不清，你也只配当她的儿子。”

剑格上的绿松石掐进指缝，赵明宇指节发白，觉不出疼痛。

“今日起，王妃尹宁露就是你的母亲。要如何待她，全凭你自己。”

脑海中那人负手而立，如山的长影将他压在脚底。

“你只记住——你的母亲可以是任何人，父亲却只有一个。”

那声音与耳旁的话音重叠，赵明宇终于看清他，也终于看清眼前的父亲。那透寒的手抓紧他，一如赵明宇抓紧手中的剑。“宇儿。”尹宁露的轻唤响在脑内，教那些纷杂话音吞没，再无形迹。

“是，孩儿明白。”他听见自己说。

本章可用BGM：镇龙涎兮别离怅

嗯，我前面说过，周廷晋可能是本文唯一的好爹，请珍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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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殊途（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