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横穿纭规镇,正值午时,乡居间袅袅炊烟环甍宇,散课的学生叽喳聚散。
周子仁身背书匣,臂弯捧过长的衣摆,一路无话。李明念口衔干草,目光扫向巷口,躲在那的几个小儿即你推我搡,一股脑散开。身佩长刀之人原不多见,她面纹墨字,身旁还跟个白白净净的小儿,自然更显稀奇。可任旁人如何端量,她身畔这小儿也只兀自思索,倒分外安静。憋闷许久,李明念侧眼问道:“不高兴?”
小儿摇首,仍垂眼细思,淡淡答道:“阿姐来接子仁,子仁很开心。”
“是觉着我不该揍那混小子罢?”她吹出唇间草根,“如今你倒也学会不老实了。”
许是听出她话中不满,周子仁一愣,不觉伸手轻拉她袖边,抬头仰看她。“今日见到阿姐,子仁是当真欢喜。”他辞色诚恳,想一想,才又说:“可子仁确也不大赞同适才阿姐之举。”
李明念本只为逗他一逗,见他当真烦恼,索性直言:“此事我有经验,你不必心软。”她神气老道,“像方才那小子,不揍趴下便不服气,将来必定还要找你麻烦。”“嗯,或许罢。”周子仁颔首,神色间似有所思,“但今日打败双明大哥的是阿姐,即便服气,他也只服阿姐的气。况且……服气,却未必能定分止争。”
“那你去揍他?你不教他揍趴下才……”李明念强掐话头,转而又道:“我每日来接你就是。”那毛小子再犯,她再打便是。
周子仁却未与她想在一处。
“子仁的确打不过双明大哥,”他喃喃,“可双明大哥原非恶人,或者不止武斗这一个法子。”
“他还不算恶人?”
“嗯。”小儿应道,“尊重师长,爱护幼弟,善待乡邻……这样的人,绝非恶人。”
那毛小子还有这许多长处?李明念挑眉,只觉他嘴脸不知天高地厚,嘴上便驳道:“如此行径也属善类,那我岂非世间罕有的好人了?”
周子仁疑惑抬脸:“不是吗?”
“你以为我是世间罕有的好人?”
他郑重点头:“阿姐很好。”
他言语坦诚,教李明念哑然良久,右手又抚上刀柄。
“当初你院里那棵香柏可是我害死的。”
小儿眸中光彩黯淡下去:“那是子仁之过。”
觉出他口吻有异,李明念生出几分懊憹。
“早说那是我找事,你怎地还在自责?”
周子仁摇摇头,不再就此争辩,只徐徐道:“于阿姐而言,那株古木无神无灵,远非同类。即便如此,阿姐也一直记得当初承诺,如今少沾荤腥,平日练刀也避着花草树木,鲜少伤害他们。”言及此处,他眼底浮出些光亮,脸上也绽开笑,“若心性邪恶,是万万做不到这些的。阿姐心地很好,子仁知道。”
这般笃信,却令李明念移开眼神,不经意握紧那刀柄,反复摩挲。一旁小儿未察异样,抖擞精神又道:“所以,阿姐可否给子仁一点时间?子仁试想别的法子,或许管用。”
“......罢了,随你。”她答得不咸不淡,片晌竟觉已教他绕进去,便找补道:“若不管用,还是由我处置。”
“好。”周子仁答应,“那阿姐还会每天来接子仁吗?”
“怎么,想要我来接你?不怕别人笑话?”
“嗯。子仁也能自己回去,但是同阿姐一道更开心。”
小儿目光熠熠,显是满心满眼期待,一扫李明念心头不快。“行,往后我每日都来接你。”
“多谢阿姐。”周子仁冁然而笑,“对了,方才阿姐为何会说有经验?”
甚么经验?李明念回忆半晌方记起来。“从前剑阁那帮小子笑话我和巫采琼,我们打不过,吵起嘴来只有挨揍的份。”她答道,“后来我习了武,揍得他们哭爹喊娘,才教他们不敢再招惹。”幼时她与巫采琼做伴,玩的不过是些针线头花,好容易放个风筝却教人抢了去,自然恨的牙痒痒。
“所以阿姐习武是为了打赢他们?”
“起初是如此。”李明念道,“之后发现揍……习武也挺有意思,索性就学下去。”
“那除了习武,阿姐还喜欢做什么?”
“午睡。”睡觉亦可行内功存神炼气之法,但不知为何,午间小睡于内力更有长进。
周子仁呆愣一瞬。他原想问得阿姐喜好,日后也好作伴……可这午睡要如何作伴?
“阿姐好似不常回山腰竹屋,那要在哪里午睡?”他只好再问。
“通常在树上。”那地方尤宜炼气,“偶尔也回竹屋休息,不过我习惯睡房梁。”
忆起她霉点斑驳的枕褥,周子仁困惑道:“为何不睡榻上?”
邻街传来贩夫叫卖声,李明念侧耳细听。“影卫须得在暗处保护契主,原就见不得光,房梁已是绝佳卧榻。”她心不在焉道,“阁内门人大多惯于歇在梁上,一则为休息,二来也占据高处,便于应对各类袭击。”
周子仁似有所悟,想了一想,又问:“阿姐将来也要当影卫吗?”
脑海中闪过母亲背影,李明念唇口一张,嘴边“自然”二字生生打住。“不然睡房梁做什么?”她转开身去,“你且在这等着,我去买支糖人给你。”话音未落,她人已不见踪影,只留周子仁在原处,未及开口唤她。
可阿姐何时要去当影卫,又要何时回来?
扭头身旁空落落一片,周子仁轻轻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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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晚潮凉,夜露黏重。
席韧将竹简收拾停当,恰有顶风穿堂,搅一室灯影明灭。他潜心理卷,早不知眼下时辰,正要去寻窗外明月,即闻头顶响起一道男声:“已过亥时,回去歇息罢。”
那话音入耳清灵,浑不似乘风而来。席韧循声抬首,只见阁顶天窗环绕,蟾光倾洒,映出斗拱间一缕细如蛛丝的银线,正中有车羽寒对月盘坐,素衣披发,膝头横剑。他头戴藻井双蛇衔尾的浮雕,仿若浮坐于崇高天宇,衣袂虽沐风而不动分毫。
“是。”席韧恭敬应下,铺胸纳地一拜,“弟子再谢师父深恩。”
“你一向懂事,虽非上等资质,却也刻苦。这些我看在眼里,自不会亏待与你。”车羽寒合着眼,“你同巫采琼的婚事,不日我便与巫重阳商定。眼下未定契主,先立下婚约,也可省去后顾之忧。”
席韧身形一顿,仍俯囟贴地,称谢道:“若非师父照应,弟子绝无今日。师恩深重,弟子永志不忘。”他踌躇再三,稍抬起身,垂眼望地,“只是……师父,婚约之事……可否等弟子功成归来再议?采琼年纪尚小,我每每与她提及此事,她总有几分抗拒。因此弟子想……或可待她再长大些……”
“胡闹。”顶上师长声冷,“你如今年逾二十,这一去少说**年。巫采琼现已成年,他巫重阳一生精于算计,那里容得掌上明珠空等你一个穷小子。”
风影冷冽,拉扯灼灼烛光。眼前浮现巫采琼眸中含泪的脸,席韧心中不忍,却唇僵若石。
“……师父说的是。”他垂下头去,“弟子听从师父安排。”
车羽寒盘坐丝上,合眼不动如初。
“去罢。”他道。
席韧伏地作礼,起身一一扣灭阁内烛火,径行退去。
自剑阁孑然而出,尚可遥闻竹林那头溪语潺潺。门人住处近山脚,席韧步入山林,仰头见梢影挞月,不由纵身飞踏至树顶。天朗气清,明月当空,林海翻涌。他轻舒胸中浊气,忽察背后一束疾风逼近,当即侧身一避,擒住那直击后心的物什。他定睛而看,指间竟是半截竹片,表面一个“战”字隐约可见。
席韧神色一凛,望向五丈开外的树顶。
“什么意思?”他问。
李明念环臂端立枝头,月色下身型如削,眼瞳沉沉。
“车羽寒要替你安排契主了?”
她竟听他的墙角?席韧阴下脸:“是。”
难得他答话痛快,李明念听罢低哼。“三日之后,你敢不敢同我比试一场?”她掂起手中另一半竹片,“就在你们剑阁。”
“你想向阁主证明你的实力?”席韧看穿她意图。
“你且说比还是不比。”李明念道。
略一思索,席韧并不回答,话锋一转道:“我瞧你待周子仁不错,却为何总要挑衅我们剑阁?”
“你不清楚?”
席韧犹豫片刻。他入阁晚,虽也耳闻过往纠葛,但从来只当那是孩提时的打闹,未曾真正放在心上。“若是为了儿时的过节,我愿从中讲和,劝几位师兄弟向你道歉。”他试探道,“从此仇怨即清,也不必……”
“谁说是为的儿时过节?”那点子破事,她早拿拳头讨回来了。
“那是为何?”
“阁内上下,哪个真当我与你们一样,都是玄盾阁门人?”李明念一笑,“教你们被自己瞧不上的人捉弄,岂不痛快?”
她……她果真秉性顽劣!席韧一时气血上涌,念及李景峰嘱咐的“和睦相处”,方竭力压下怒火。“你是阁主独女,武学上确有天赋,没人瞧不上你。”他沉默一阵,终于平心静气道,“可影卫贴身保护契主,就是契主最私密的一面也得不错眼盯着……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当?你出身既好,自能得个好夫家,习武防身便罢,何必非要寻这份差事?”
“阁中可有规定女子不得当影卫?”
“没有,但……”
“那轮得到你们操什么闲心?”她再打断他。
席韧一噎。
“我知你心有不服,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他道,“但即便你成了门人,还成日作男子打扮……”
“不梳头便是作男子打扮?难道西太族满头辫子的壮汉尽是娇娇少女?”李明念只觉好笑,面上嘲讽愈浓,“我两条腿即可揍到你们屁股开花,如是还羡慕三条腿的,才当真成了笑话。”
什么三条腿?席韧拧眉细思,脸颊倏红。
“你——”他瞪眼欲骂,奈何脑中空白一片,只得叱道:“粗鄙!”
“哈,我还嫌含蓄了。”她嘲弄说,“所幸要比‘最私密的一面’生动。”
这话无耻至极,便是席韧明知她有意挑衅,亦按捺不住心头激怒。“好,我同你比。”他攥那竹片入手,“但你要答应,若我赢了,从此不论我是否在阁中,你不许再找剑阁弟子的麻烦。”
“尽讲些臭条件。”李明念不屑一顾,轻抛竹片一捉,“三日后,巳时一刻。”
既成目的,她再未多瞧他一眼,抽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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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距春考仅余三天。
未至午时,学堂风气躁动不安,众人尽无心听学。“今日讲学便到此为止。”如前几日般早早合上书卷,杨青卓立于讲台道,“时辰还早,老夫恰有一事安排。”
他喉音和缓,却威严自在。百十双眼睛陆续望来,台下嗡嗡声渐息。
“春考在即,老夫梳理文卷,深感近年通过考校者为数不多。学堂历年学成者屈指可数,想来也有不设内外舍之缘故。”待堂内鸦雀无声,杨夫子才缓缓继续,“有鉴于此,老夫今年推一新法,以前次春秋两考为据,将在学者分作甲乙丙三等,取甲等一人、乙等二人及丙等四人为一伍,扶帮互助,共勉共进。”
他尽览众弟子茫然面孔。
“为查此法效用,今秋考校放榜只取各伍中绩,而无伍内高低之分。”
底下登时哗然一片。
“又不是从军,分什么伍啊?”
“就是!甲等都是些官贵,那些丙等的……若考差了,他们还不得打起来?”
学生交头接耳,大多愁云满面,叫苦不迭。许双明呆坐案前,懵然迂久,乍地醒悟,扭头直瞪向前方的周子仁。那小儿背对他端坐席间,实不知脸上是何神情。
“夫子,分伍也罢,秋考取中绩却是不公。”有人起身道,“各伍七人,丙等有四,取中绩无非是矮子里拔将军,又置甲乙两等学生于何地?”
杨青卓将书卷搁置一旁,神色不改。
“秋考原非正试,学堂各循其法,为的便是来年春考,众弟子皆学有所成。”他道。
印博汶拍案而起,怒形于色。“不是正试,便不嫌丢人了?且不说乙榜上大多为平民,丙等皆贱奴,原就不得入县试,过了春考又能如何?”他右掌一摊,转向学堂一侧那些捉襟见肘的贱民,形色咄咄逼人,“夫子大可问问他们,有几个愿来读书,又有几个把春秋两考放在眼里?教我们为这等惰怠之辈牵累,公理何在?”
“学堂非家塾门馆,所授在乎筑基而不在乎进深。学有余力者相助力不从心者,温故而知新,亦属进学之道。”杨夫子却泰然自若,“况且,老夫这学堂的规矩早已言明,博汶若有异议,自可向官署申诉。”
申诉若能奈他,那里还容得他放肆这许多年?印博汶积怨已久,当下怒火中烧,竟摔了砚台拂袖而去,引得廊前仆从鱼贯跟上。
直待那杂乱步声远去,一旁申相玉才不疾不徐起身,朝夫子躬身作礼。“夫子既有决意,学生们亦不敢妄言。只是同窗中居县府者不在少数,来往多有不便,遑论相助同窗。”他恭顺道,“还望夫子体谅,免我等入伍,或另寻他法。”
“相玉之虑,老夫亦有考量。”杨青卓从容答道,“春假时,老夫已在镇上觅得数间居所,尔等尽可暂住于此地,又或另拜师门。”
末尾四字轻描淡写,却分量十足。
“相玉明白了。”申相玉闻之不动声色,只拱手施礼道:“既如此,学生再无疑义。”
余下的纷纷议论午时方歇。
许双明着意盯紧前方,待夫子离去便爬将起来,径奔上前,急坐席上。
“你跟夫子说什么了?”他一拍书案问道。
周子仁正盖上书匣,忽听得他没头没脑的急问,不禁奇怪。
“什么?”
“装什么蒜!嘶——”许双明张口欲骂,谁想牵动下巴伤处,痛得倒抽冷气。不远处的张祐齐瞧见他动作,只怕再生事端,连忙跑来拉他道:“大哥,你才拆夹板,还得养几天……少说几句。”许双明端着下巴摇头,横肘顶开二弟,恶狠狠冲面前小儿追问:“夫子这着是你的主意罢?”
“大哥,你胡说什么——”
“若我说不是,双明大哥会信吗?”一道稚声截住他的话。
此话一出,便是张祐齐也看向周子仁,惊疑不定。这小儿却仿若未觉,双手仍旧抱着书匣,只管迎上许双明瞪视,等一个答案。
“自然不信!”许双明断然道。
周子仁神色平静,显是早有预料。“所以,双明大哥只信己所信,我的回答并不重要。” 他起身背上书匣,待许双明惊愕的脸视若无睹,径自行礼道:“阿姐来接我了,告辞。”
这小儿怎么回事?邪祟上身了?
见他礼毕要走,许双明忙腾地起身去抓:“等等,你什么意思——”手伸到一半,腕子竟教另一只手钳住,再难进分毫。
“你什么意思?”身旁有人冷冷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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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刹那无常(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