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孤灯燃了整夜,烛泪堆熔,环抱一截短短余芯。
张邺月跽坐席间,俯身量看裁改的旧衣。粗麻料子早已褪色,两层夏衣缝合,填上去年收的柳絮便用作冬衣。近年深冬寒冷,衣裳总不够穿,此法虽拙劣,却好歹保暖。她摸一摸针脚,侧头细看可有柳絮漏出,忽而听闻屋外竹梯响动,有人轻叩门板。抬头看向外室,张邺月放下冬衣,轻手轻脚来到门边。
栅居的板门插着木栓,她从门缝往外探看,见外头靠着一道熟悉身影,便忙抽出门栓。“双明?怎么才回来……”张邺月打开门,“秀禾他们去了娄家,说是要做花灯。你……”
咚一声闷响,门外之人几乎是跌进屋内,勉强站稳身子,又“砰”地以后背撞紧门板。许双明喘着气,右手紧紧抓住左腕,半幅衣襟将左手缠得严严实实,渗出大片鲜红血迹。他倚住门板,牙关紧咬,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张婶,我受了点伤……”
张邺月愕然,拉过他左手一瞧,沉下脸道:“举高些,进屋。”
内室仅矮脚案几上一根蜡烛,她安置好许双明,自里屋榻下摸出几只药罐,疾步回到席间。将他的手拉到案上,张邺月轻轻拆开那带血的衣襟:“可还有别处受伤?”
“就这一处。”许双明忍着痛,汗珠悬在鼻尖颤动,“我是想再砍些竹子回来,结果天太黑,手滑了一下。”
最后一层衣襟浸透鲜血,黏住他冰凉僵硬的皮肤。张邺月小心揭开,看清他手上伤口,霎时眼眶一烫。他修长的五指已没了两根,血糊糊的切口自拇指旁斜上,显是不及挣扎,就被利器生生削去了骨肉。她嘴唇微颤,又紧紧抿住。拿干净布条替他扎紧指根,她端起桌上的酒坛,倒出冷酒冲洗伤处。
许双明一缩肩膀,鼻尖汗珠抖落下来,近乎咬碎牙根。钻心剧痛教他绷紧每一寸筋肉,他牙尖一酸,汗泪混杂的脸埋向臂膀,胡乱哆嗦道:“幸好……伤的、伤的不是右手……也不碍着干活……”
张邺月只字不语,垂脸擦净那露骨的手伤。她堪堪而立,双手却粗糙似老妪,生出冻疮的十指活动轻柔,给伤处抹上止血药膏。
墙上人影闪动一瞬,彻底没入黑暗。
待张邺月再捻一根烛芯点燃,许双明断指处的血已止住。他汗津津的脸伏在右臂,白唇略张,长吁一口气。重新替他上药包扎,张邺月冷不防开口道:“印章的事,杨夫子已同我说过。”少年手臂一僵,她状若未觉,只柔声继续,“我知你爱护弟弟,可下回若还有这种事,切忌再与他们冲突。夫子公正,祐齐也不作恶,自不会教人冤枉了去。”
许双明撇嘴嘟哝:“上回夫子也没还祐齐清白……”
面前长辈蹙眉,严厉地瞪他一眼。“持中守正并非一味偏袒,你已近成年当辨是非,却反倒愈发糊涂。”她道,“再说这混账话,我便权当没养过你,你也别再回来了。”
见她言重,许双明忙不迭赔罪:“我知错了,张婶你莫生气。夫子是待我们好,但那些中镇人存心要害我们,夫子也护不了。”他又嘶嘶抽起冷气,“也不知道兵乱什么时候打来……嘶——戈氏部族好歹是南荧人,到时把这些中镇族的狗官都抓起来,看他们还欺压谁。”
“不许胡说,哪有盼着兵乱的。”张邺月轻斥,“那戈氏一族虽是南荧人,但也实在残暴。他们劫粮可不看谁是同族,打到哪杀到哪,在大横县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想到那些骇人传言,她深深叹息,“听说现在打去了水分县,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他们不敢打过来。步廊跟鹤口离大横最近,他们放着不打,反倒绕远路去打水分,还不是因为忌——嘶……”药草叶覆上伤处,许双明吃痛,眉头也跟着一跳,“……忌惮。鹤口有滕氏的蛇虫……步廊有我们纭规镇的玄盾阁,这两样他们都不敢惹,放心罢。”
可世局多变,又那里是他们能预料的?张邺月摇摇头:“我只盼少些战乱,也少些无谓牺牲。”她低眉嘱咐,“你切记莫再与那些官户冲突。正好也快春考了,这几日便留在家里温书。”
知她已将先前的不敬抛开,许双明神情松下来,趴到案边。
“好,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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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年春考皆在二月初,十日春假过去,考校之期即至眼前。
学堂里仍数印博汶与申相玉走得最早。
从纭规镇回步廊县府,必经学堂外通往乡居的小径。印、申二人各携三五仆从,周遭无人搅扰,同行路上总要小叙。谈及春考,印博汶面色难看:“若相玉兄要留待明年再考,那博汶也只能一道了。”
“令尊大人也有此意吗?”申相玉手中折扇轻叩掌心。
“家父一贯如此。”印博汶沉着脸,“杨夫子学识渊博,与他多学一年也是好的。何况凭你我本事,区区春考本不在话下。”他冷冷一哼,言语间难掩怨气,“可惜要与那等愚惰贱奴同学,搅得学堂尽是污浊之气……夫子如此顽固,难怪当年原在朝中如日中天,却落得个罢职回乡的下场。”
金属扇骨停在指间,申相玉唇边笑意不减。“若非夫子罢官,我等长在西南这偏远之地,也难得拜入他门下。”他轻描淡写道,“尊长是非,还是少议论的好。”
印博汶自知失礼,当下一摆手道:“罢了,不提就是。”他愤懑未平,矛头便一转,脑中浮现出周子仁那瘦小的形貌,“只那姓周的小儿确是可恶,偏他得夫子宠爱,又有玄盾阁护着,也不知究竟什么来头。”
已至乡居主道,二人不约而同驻足。
“夫子喜爱他,是因他聪慧过人。可他到底年岁小,未经事,也不通人情,贤弟不必与他计较。”申相玉笑意吟吟,“不论是何来头,他而今还未习武,想来也是身患隐疾,终只得虚度一生罢了。”
“此言有理,我们确也不必同一介残废计较。”况且如今那些个贱奴已与他狗咬狗,倒令印博汶看得痛快。
见他神色缓和过来,申相玉宽慰道:“不过一年时间,贤弟大可宽心。”他振袖行礼,“那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印博汶拱手回礼:“相玉兄慢走。”
北山林深径幽,时近正午,片影间一地金光破碎。申相玉铁扇轻摇,行至山腰即望一道人影迎面走来,步履无声,长刀在腰。家奴们有所警觉,正欲上前,却见申相玉一合折扇,示意不得妄动。
那人渐渐走近,一身墨灰裋打,长发高束,左颊刺字袒露。申相玉早已瞧清她少女样貌,眼下近观其面容,方觉她生得一双弯长冷淡的眉眼,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气息轻极,亦稳极。
申相玉兀自拾级,少间,终止步不前。
“公子?”后头有家奴出声试探。
抬头远望山巅,申相玉展开折扇。
“玄盾阁那位公子……离开纭规镇已有两年了罢。”
“是,听闻约是成贞十五年春去的。”
他以扇遮面,轻声一笑。
“阁主之子,确非池中物也。”
虽逆着风,这悠悠感慨仍溜过李明念耳旁,一字不漏。她冷哼,脚步未歇,径朝山下去。
山脚学堂喧腾。依大贞法度,在学者年满十五即可参加学堂春考,过春考者可入来年县试,过县试则为举人,中举者方可上京赶考。春考为文试,自县试起文武并举,除去自幼习武的官贵子弟,鲜有学子经此谋得官职。故平民待春考往往敷衍了事,只等成年出师,再另寻出路。
纭规镇规矩却不同。凡杨青卓门下弟子,不论年龄出身,皆须过春考方得出师。平民学生尚可拖怠一二,而贱籍者忙于农务杂役,自是巴不得早日摆脱学堂,每逢春考便如临大敌、怨声载道。
“这回要再考不过,我就得上夜课了。”周子仁收拾书匣,听近旁一位年岁较大的同窗如是埋怨,“夫子也当真讨嫌,明知我们干不完活,还让读这些破书。”
“就是,学这劳什子有甚么用处!出了学堂,那些中镇族人还能让我们写字算术不成?”
“也不是全然无用的。”张祐齐小声道。
“你学得好,自然说有用。”先头那个取笑他,“我们下田、运粮、干苦力,那里用得上这些?多上几趟山,一睁眼辨出东南西北,识得什么能吃、什么吃不得就顶管用了。”
“在学堂好歹有夫子护着,出去便是任人鱼肉。”许双明的声音横进去,“抱怨最不顶用,都少说两句罢。”
周子仁背上书匣起身,行经他们身旁,又如常施礼。春假以来,那些作弄之举愈加频繁,今日更有人打翻墨盘,泼了周子仁一身墨汁。眼下他穿夫子给衣裳,挑了件最小的,束起过长的袖口,仍是极不合身。许双明冷冷睨他一眼,余人皆低头窃笑,只张祐齐迟疑一会,微微点头。
许双明左手扶在臂间,包扎得严实。周子仁瞥过一眼,咽下嘴边的话,独自离去。
尚未步出院门,他已瞧见小径旁一道熟悉身影,脚步随即一顿:“阿姐?”
那人离得远,却循声望过来。“阿姐!”周子仁瞧清她脸庞,不禁欣喜奔上前,“阿姐怎会来学堂?”
“接你。”李明念端看他一番,“今日可是又跌跤了?”
她话里有话,周子仁听罢方记起身上衣裳,难得局促道:“啊,这是……”
“非但要影卫跟着,散课还得令人接,倒是金贵。”一句嘲讽盖过他话音,是许双明一行步出小院,吊高嗓门刻薄。他们矛头原冲着周子仁,却见李明念冷冷看来,哄笑不觉稍息。许双明一瞥她腰间长刀,沉脸低哼,有意刺她道:“瞪什么?不过一个听凭差遣的丫头,还替主子生气啊?”
哪来的夯货?李明念眉梢一挑。“阿姐。”周子仁欲拉她袖管,却教她轻易避开。她转向许双明,量看他一遍道:“你胆子倒肥,叫什么名字?”她口气素来不善,加之眼含轻视,愈发惹火。许双明本就不快,自是敛步回嘴:“口气挺大,凭什么教我自报家门?”
“玄盾阁规矩,单挑前自报姓名,好教你输个明白。”李明念淡道。
众人闻言,无不惊愕。他们虽一早瞧见她的刀和腰牌,亦只当她是那南山的使唤丫鬟,没承想竟一脚踢到铁板上。许双明重新打量她,见她四肢劲瘦修长、面目冷淡无情,确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样貌。可镇上时有玄盾阁门人走动,那帮走狗穿用都好,那里似她这般穷酸气,连佩刀也锈迹斑斑?
想必是装的。许双明轻哼,心下已有定论。
“毛丫头一个,也敢自称玄盾阁门人。”他开口道,“怕是连刀都拿不稳,回头再砸伤了脚。”
李明念歪头一笑,似为他胆量称奇,神色甚是轻蔑。许双明年轻气盛,那里经得住这样挑衅?他牙缝间“啧”一声轻弹,捏紧未负伤的右手。张祐齐心知不妙,忙拽一拽他衣袖,低声道:“大哥,她看起来……”“祐齐,退后。”许双明只将他拦到身后,目光紧盯那嚣张少女,“这丫头敢冒充玄盾阁门人,难道还怕与我较量?”
张祐齐还要再劝,又教娄家祯拉住道:“你莫管,那丫头嘴皮子不饶人,定没什么真本事。”
“既如此,不必废话。”李明念欣然掣出腰间长刀,“你左手有伤,我便同你一样,只使右手。”语罢,她随意抛刀过去,左手背至身后。眼瞧那口长刀破烂般摔到跟前,许双明护余人后撤一步,只见她再举右手晃了晃,竟也往腰后背去,抬脸笑道:“为显公平,刀借你,我再让你一只手,如何?”
乍闻她狂妄言语,许双明火上心头,却未敢妄动。她太过有恃无恐,许双明心生疑虑,恰瞥见周子仁冲他摇头,小脸神情凝重。心底怀疑愈深,许双明瞟向脚边长刀,迟迟不去捡。
“怎么,不敢动手?”李明念佯装讶异,不待他应答,眼神已骤然一冷:“那我可要上了。”
许双明脑核倏紧,拔腿一纵,急扑上前抓起刀柄。他反应不慢,却眨眼间不见李明念踪影,又冷不丁听背后有人道:“当心,教这钝刃划伤才叫丢人。”许双明一悚,反身挥刀疾扫,只觉刀身忽沉,不及看对方身形已下巴一痛,重重挨了一踢。这一脚力道惊人,他下颌咯哒一响,身子翻倒在地,后背与脑仁俱一片麻木。他欲挣扎再起,奈何背部剧痛不已,手中长刀更是重似千斤,竟半点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许双明又急又痛,直到下一刻瞧见李明念的脸,方醒悟过来。
“咦?这便躺下了?”李明念奇道。她脚踩刀刃环顾周围人,虚心请教:“我动手了吗?”
适才她不过鞋尖一点、一抬,尚未使出一成气力,那里用得着动手?可她动作太快,在场无人瞧清发生什么,只知一息之间许双明便教她踢翻出去,毫无还手余地。几名少年呆若木鸡,张祐齐头一个回过神,发觉许双明还倒在原地。
“大哥!”张祐齐心急如焚,推开娄家祯的胳膊就要冲上前。
“别——”地上许双明忍痛疾呼,娄家祯听了也醒过来,一把拽回张祐齐。
周子仁已跑到许双明身旁,蹲下身欲察看他的伤势,被李明念一手挡开。“阿姐!”周子仁急道,神态间虽无恼意,却严肃非常。李明念嘴一撇,也不让步,口中只道:“急什么?又没伤他。”说着她一脚踩上许双明胸口,弯腰向他求证,“疼吗?”
许双明疼得呼吸直颤,那里还应得了她?
李明念这才满意。“都给我记住了。”她直起身去瞧旁人,“今后谁敢欺负我弟弟,下场便如这个——对了,你姓甚名谁?”她低头看向脚下的少年,不等他出声,又随手一挥,满脸大度道,“罢了,不重要。”
夏竹音:你见过谁把武器交给旁人的?
李明念: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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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到内容提要的台词很欠揍,那十有**是李明念说的(。)
李明念,一个行事嚣张得像极了反派的女主(。)
更五休一啦,下一更在本月14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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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刹那无常(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