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拉着窗帘,黑漆漆的一片,北北在睡觉。刚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小孩儿似的,哭累了就睡着了。
杜西亭也累,昨天知道北北怀孕了,他根本是立时三刻就想冲到她家里问个清楚的,只是时间不早了,想让她睡个好觉,他硬是压着冲动,等到今天早上才来兴师问罪。一整晚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如果是真的,他该怎么和北北说?他一个男人,他能怎么和妹妹说?
他站在灶台前,打了个哈欠。
砂锅在灶台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金黄油润的茶树菇老鸭汤已经小火炖了两个小时。趁北北睡着的时候,他去超市买了半只鸭子、茶树菇、火腿和生姜,按照小君阿姨说的步骤,焯水,煮开,再转小火炖,吃之前开大火让汤沸腾一次。他照做,把旋钮转到大火。
拉开橱柜,北北的餐具五颜六色的,他看着碗沿凸起的一排英文字母,想笑,但脸很僵硬,怎么她的饭碗和小老鼠的饭碗一个牌子?
他想了想,小老鼠的饭碗,好像就是她送的。
杜西亭拿了两套绿色的碗碟出来,装了米饭放到餐桌上。朝北北的卧室望了一眼,他想了想,还是先去厨房关了火,连着砂锅把汤端到桌上,盛了两碗出来放凉。
“北北,”他敲了敲门,叫她起来,“起来吃饭。”
她裹在被子里呜咽了声。
“快点。”
“噢。”
他回到餐厅拿勺子筷子。过了一会儿,北北从卧室走出来,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头红发乱糟糟地翘在头顶。她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勺子别住鸭肉,端着碗,“咕噜咕噜”地把一碗汤喝了下去。
“把头发绑起来吃饭。”杜西亭受不了别人邋遢。
北北不理他,自顾自盛了又一碗汤,舀了一勺米饭在汤里浸了浸,吹了口气,张大嘴巴,她把勺子整个放进嘴里。
杜西亭起身去她的卧室把刚才她戴的猫耳朵发箍拿出来。站在北北身后,他把她两侧的头发拨到耳后,轻轻把发箍戴上去固定住。
安安静静的,两人吃了一顿午饭。
杜西亭吃了几口就不动了,光喝汤,他心不安,胃里反酸,吃不下去;北北吃了不少,她面前的小碟子上“白骨成堆”。
昨天一整天北北都没吃东西,看到化验单,她吓得要死,本能地想找许亚均想办法,可是怎么打电话他都不接,到晚上,打去的电话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这才慌不择路地开了一个半小时到郊外的秀场去找他,却看到他和未婚妻手拉手在签到墙前让媒体拍照。她等,以为总能等到他独身的几分钟,却不料他一个人走到停车场后,那个女演员跟了上来,两人一同上了车。她心灰意冷地要走,远远看到了杜西亭,他和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站在一起,言笑晏晏,在昏昏的光线下,他抱住她亲了一下。看不到那个女人的脸,北北站的位置,只能看到她脑后的发夹——豌豆的形状,许亚均在法国买的,她不可能弄错。
从居庸关回去的路上,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她是想以暴露自己的不堪来告诉杜西亭,他的女朋友不怎么样的。但是昨晚浑浑噩噩的,想到医院的检查结果,想到自己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她顾不上别人,她甚至没办法顾得上自己。
没急着收拾桌子,就保持着刚吃完饭的样子,杜西亭从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
他一定得和北北谈谈,即使他知道,眼前这个头发火红的女人,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妹妹了,她自己住,会开车,明年六月就要大学毕业——她是个大人了,他没有资格管她,他需要尊重她的选择,可是他没办法袖手旁观,歪路那么多,她蹒跚往前走,他一定要扶她一把,因为他是哥哥啊。
“北北,”杜西亭说,“我不建议你留下这个孩子。”
北北双腿蜷在胸前,低着头不去看他。
杜西亭尽量客观,避开许亚均的部分,他说:“你还要上学,而且你要准备毕业,这样会很麻烦的。”
北北不自觉地把手放在肚子上:“留或不留,至少,我要先让他知道。”
“那你现在给他打电话。”
她揉了揉鼻子:“他这段时间很忙,我过阵子再和他说。”
杜西亭还算平静,只是问:“这能等吗?拖的时间越长,对身体伤害越大。”
北北心跳很快,语速很慢:“可是我想生下来。”
“为什么?”
“我喜欢他,”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杜西亭的眼睛,“我爱他。”
“两码事,北北,”他摇头,“你爱他,那你只要爱就好了,我不管你,我真的可以不管你……但是,小孩,那是另一种很严肃的事情”
“我有办法养。”
杜西亭武断道:“你没有。”
北北看着他,神情复杂。
“真的,”杜西亭接住她的目光,“你没有你想的那么成熟。”
他觉得胃在隐隐作痛,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让自己说得那么冷静。
到底杜西亭比北北年长不少,在他铜墙铁壁似的平心静气面前,她撞着撞着,溃不成军,嗓门儿拔高了,音调也尖起来。她说:“你管我干什么?我不成熟,你成熟!你成熟你不也管不住你女朋友!”
“不是的,北北,”杜西亭喝了口水,“她是他的表妹。”
北北吃惊地看他,自己竟然不知道。她忽然意识到,许亚均从来没有向她透露过他家里的事情。
“嗯,”他推了推眼镜,“但是许亚均很花心,这件事不假,你也很清楚。他不值得你这样。”
“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没有人在和你演偶像剧,杜北北,”他的脸色渐渐有点难看,“人家马上就要把未婚妻娶进门了,需要你给他生孩子吗?还是你等着他看到你推着婴儿车出现在街角,然后痛哭流涕地朝你下跪后悔,回去就和太太离婚,转头把你娶进门?”
“你——”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对不起,话很难听,但是我希望你清醒一点。”
女人都想上演一出偶像剧,可是男人根本不看偶像剧。
北北抽噎着大喊:“别管我!你别来管我!哪怕我把孩子生下来死在这房子里,我也不要你来管!”
他就怕她说这句话。
杜西亭是真的不愿意插手妹妹的人生。所谓管教,所谓“为你好”,其实就是控制,他主观上不愿意控制她,可是这件事情明摆着是错的,“错误”两个字大到他一眼都看不尽,要他袖手旁观,他做不到。
爱就是控制吧。
如果爱就是控制,那就让他做一次控制狂,谁叫他真的爱她。
手足情深,他没办法。
他没有瘠义肥辞,很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不行。”
北北哭得喘不上来气:“你凭什么管我……我连喜欢一个谁的自由都没有吗?如果你女朋友怀孕了,你也会这么对她吗?”
他把纸巾盒拿到北北面前:“如果这个社会的规则是结了婚才可以怀孕,那我就不会让我女朋友在结婚之前怀孕——如果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他就不会让你怀孕。”
“我是自愿的!”
“所以你是个傻瓜!”他忍不住吼了出来。
很少看到杜西亭发脾气,北北吓了一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敢掉下来。
他很快平静下来,手指捏着另一只手的衣袖:“这个世界上不缺你一个傻瓜,好好儿的,好好儿想想。”
她的眼神有些散:“我想好了。”
“要生?”
“要生。”
杜西亭冷笑一声:“他到底有什么好?”
“就是好,”北北流着泪瞪着他,“好到我愿意给他生孩子!”
“我看他最大的本领,就是能让爱上他的女人全部变成傻瓜。”
北北执拗地说:“我愿意!我愿意为了他做一个傻瓜。”
“他不差你这一个傻瓜——在多伦多,他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他忍着,忍着,忍了那么久,还是说了出来。
“你胡说……”北北不管不顾地弄洒了水,抓起碗朝电视机扔过去,“杜西亭你胡说!”
砰地一声,碗摔在地上,没有碎。
他垂了垂眼:“我何苦骗你?”
“你……”她说不出话来。
水滴滴答答地沿着桌子往地上流。
杜西亭站起来:“去,去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