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予宁最终得到了四枚樱桃核。
离开花房前,他挨个摸了每一株月季,神态温柔虔诚。
花房的光是暖色,他站在干净的植物丛中轻闭双眼,发丝之上微芒浮动,连投射下来的影子都美好至极。
路惊蛰盯着他的侧脸,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幅画。
浓墨重彩的画,左侧是信徒祈祷,右侧是神灵抚慰。
此刻裴予宁像极了跪地的信徒,也像极了至上的神灵。
只不过神灵博爱,所以月季和触手,在他眼中似乎没什么区别。
这是错误的,阿宁。
路惊蛰握住樱桃核,手指上的血肉无声消融,裸露出森森白骨,又在顷刻间筑造重生,治愈如新。
不。
邪恶的触手可没有娇柔的花朵高贵。
花朵不会被火焰一般的鲜血灼烧,他看到了。
在裴予宁尝试着去戳花刺时,有血滴落花茎,花朵安然无恙。
我始终不在你的鱼缸之内。
是有什么条件吗?阿宁。
“阿宁。”路惊蛰走近裴予宁。
裴予宁刚刚结束对月季们的祝福,就受惊地缩了缩脖子。
路惊蛰叫他的瞬间,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覆上脖颈……舔了他……
是错觉么?
“路惊蛰……”他转过身后退两步,定定地看着路惊蛰,心有余悸。
“怎么啦?阿宁。”
“我没有允许你摸我脖子。”裴予宁随便找了个罪名,心里却漫上被欺负的委屈,“……也没有允许你舔我。”
“喝了酒就变得这样不讲理啊。”路惊蛰笑着,话里并不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是醉得糊涂了么?阿宁。”
“不许你说话。”裴予宁踮起脚,用双手捂住路惊蛰的嘴巴。
他说是路惊蛰做的,就是路惊蛰做的。
“阿宁好霸道。”路惊蛰的声音不算清楚,裴予宁依旧听清了。
路惊蛰的唇是温热的,和刚才的感觉不是很像。
他抬头看了一眼,透明的玻璃上密密结着水珠,颗颗大而饱满,兼具摇摇欲坠的美感。
原来是水吗?
他的的确确错怪路惊蛰了。
……虽然这件事他一开始就知道。
可心里那股委屈劲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不定时就得伤春悲秋一下吗?
他放下手,努力思索出新说法来:“水珠都落到我脖子上了,我被冰到了!特别特别冰……你没有挡住,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路惊蛰顺从地说着,手指就此抚上他的后颈。
上面没有他口中的水珠,或许是悄然间风干了。
但路惊蛰仍用手掌贴着他的皮肤,以此捂热那片冰凉。
他也真的暖和起来,因为路惊蛰的手很暖。
如同雪中的火焰。
“阿宁。”路惊蛰低头,呼吸几乎打在他耳垂上。
他莫名间有些站不住,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路惊蛰的手心浸入血液,让他发软发烫,很想抱一抱路惊蛰闻一闻路惊蛰的味道。
他记得路惊蛰的气息是迥然相异的冰凉。
酒劲消散,清醒渐归。
他忍住了心里奇怪的想法。
“阿宁。”路惊蛰却没有察觉一般,只接着说,“我好开心。”
“开心什么?”
“因为阿宁愿意告诉我,为什么不高兴。”
裴予宁怔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恍然闯进脑海来。
——关于划伤手心的事。
他对路惊蛰说,他不需要将这种事告诉路惊蛰。
“怪我也没关系。”路惊蛰贴住他的耳垂,“本来就应该怪我的,照顾阿宁是我的责任,我失职了。”
“……你对我……没有责任。”裴予宁声音滞涩,似乎很艰难才说出这句话。
“当然有,我是阿宁的人啊。”路惊蛰说得理所应当,他摸摸裴予宁的后颈,安抚小猫一般,“还冰吗?”
裴予宁摇摇头。
他又说不上来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但好像与这两种情绪都无关,他似乎回到了第一次吃香愉叶的时候,甜甜的又有点酸。
“路惊蛰。”
“嗯?”路惊蛰牵起裴予宁受伤的右手,慢慢地带他向花房外走。
“你好像是个有点小气的人。”
“是么?”
是的,竟然一直记着他随口的一句话,可能心里还因此受了伤。
“嗯,就是小气呀。”裴予宁肯定地重复。
路惊蛰身上的其中一个标签就是报复心强,会对每一个伤害他的人睚眦必报。
“你不要……”裴予宁想说什么,却又顿了声。
“不要什么?”
“不要照顾我。”
“为什么呢?阿宁。”
“我很难照顾。”裴予宁说,“我很爱很爱刁难人,如果你是因为仆人的职责照顾我,那你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你又这么小气,会记得所有事……然后,然后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很厉害,你就会报复我的……”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因为阿宁会给我放小烟花。”路惊蛰捏捏他的指尖,“只要阿宁还愿意给我放小烟花,我就永远都不生阿宁的气,永远都听阿宁的话。”
“以后……说不定,说不定还会有人愿意给你放大烟花呢,一整个天空的大烟花……”
“可他们都不是阿宁。”
“……不一样吗?”
“阿宁是独一无二的。”
裴予宁鬼使神差般弯了弯手指,也因此与路惊蛰的手掌相交握。
这使单方面的牵手变了质,甚至发酵出某种不可言说的亲昵。
裴予宁浑然不觉。
在最该觉出异样的当刻,平铺直叙的电子音在脑海响起。
【系统提醒您,距离慕子舒的生日宴结束,还有大约一小时。】
路惊蛰停下了。
裴予宁也停下了。
空荡纯白的长廊尽头,一位腰身板直五官端正中年男人正站在那里。
裴予宁发现,中年人的嘴巴和路惊蛰有七分像。
不过路惊蛰更显精致,唇角天然带点微笑的弧度,即便感到委屈了也是容易亲近的乖巧模样。
除此之外,他们就一点也不像了。
最不像的就是那双眼睛,路惊蛰的眼睛很冷冽,却又隐隐内蕴着桃花一样妩媚的弧度,有点惑人而不自知的意思。
反倒是裴予宁和路惊蛰出现了微妙的相似。
只不过他冷与媚的比例和路惊蛰截然颠倒。
“慕伯伯。”率先开口的是裴予宁。
【姓名:慕凌云】
【污染值:11%】
【身份:希尔城上城区居民(配角)】
路惊蛰的亲生父亲。
裴予宁不自觉松开手指,想要使自己和路惊蛰的关系显得正常些,无论是主仆关系还是别的什么。
路惊蛰却没有领会到他的意图,还用拇指轻轻压着他的手背不让他溜走。
裴予宁只能装得若无其事。
慕凌云站在原地未动,平和颔首,视线只投向裴予宁的眼睛而未望向路惊蛰一秒。随后,他身边红衣的侍者低声说了什么,他便从长廊离开,再不见了。
红衣侍者则小跑过来说:“裴少,快开宴了,您赶快落座吧,惊蛰少爷也是。”
“好。”裴予宁应他,“所有人都来了么?”
“嗯嗯基本都坐下了。”侍者刻意看了眼他们相牵的手,“您可以从这边的小侧门进,您的座位在左侧一号桌,进去不远就可以看到。”
裴予宁点头,抬步欲走。
“裴少……”侍者却叫住他。
“什么事?”
侍者声色为难:“祁少说,让您先进去,等过十几分钟,再让惊蛰少爷进去……”
“路惊蛰和我坐一起吗?”
“惊蛰少爷也是一号桌的,右边的一号桌。”
慕家居然为路惊蛰安排了座位么?那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找他?
“裴少,您快进去吧,祁少还在等您呢。”
“嗯,我马上去。”裴予宁说完,却借口支开侍者,站在小侧门边不再动了。
他歪歪脑袋,举起手问路惊蛰:“你在紧张么?为什么握得越来越紧了?”
“……没有。”路惊蛰贴住他的手背,“我只是不知道等一下该怎样做……我只有在还没卖出去的时候和人一起吃过饭,很多人,我们一起挤在矮矮长长的木箱子里……”
“没关系,你安安静静地吃饭就可以。”
“他们会欺负我吗?以前的时候就总有人抢我食物。”
抢食物是肯定不会发生,但欺负呢?裴予宁想说应该不会,但他不确定。
弱小的气质是能够被一眼发觉的。
“没关系的,应该不会……我们进去吧,阿宁,你的哥哥要等急了。”路惊蛰不停摩挲他的指腹,看起来像什么无意识的焦虑行为,“不对,是阿宁先进去……我等一等再进去,我会安安静静吃饭的,好吗?阿宁。”
“……算啦。”裴予宁没纠结太久,而是直接握紧路惊蛰的手,“我送你过去,有我在的,别怕。”
他就此推开侧门,没有看到路惊蛰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愉悦与惑然。
也都是路惊蛰未经控制的真实。
厅内灯如白昼,幸运的是光亮映不到所有边角,裴予宁牵着路惊蛰走在帘纱边的阴影里,如同两只背离群体结伴迁徙的动物。
影与影交叠,在黑色中再辨不出清晰的形状。
路惊蛰跟在裴予宁身后,尽情观赏他白暖如玉的后颈。
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影正覆于其上。
路惊蛰用指腹蹭蹭裴予宁的手背,心中竟然又生出想要贴近裴予宁的**。
仅仅是因为裴予宁主动牵着他的手。
为什么呢?
路惊蛰想不出答案。
不过他也不在意。
他只是想再闻一闻裴予宁的后颈了,裴予宁身体上有某种美妙的清甜香气。
很特别。
他没有闻够。
……可裴予宁不会让他闻的。
不可以不让,阿宁。
刹那间,裴予宁后颈上的影子活过来了一般,扭曲成触手的形态,紧紧地依附着裴予宁异变狂舞,蔓延分裂,像是要借此爬满裴予宁的每一寸皮肤。
裴予宁恰好走到光下。
影子倏然消失。
“你摸我了吗?路惊蛰。”裴予宁转过头,小小声问。
“没有。”路惊蛰乖巧地回答。
裴予宁抬起手,像是借此来挡住刺眼的光亮,左手的银镯在光下流转碎光,衬得那节手腕愈发纤细秀丽。
“刚刚好像有污染物攻击我。”他半疑惑半思索地说。
“污染物?”路惊蛰听言,立刻将裴予宁护在怀里,似乎是怕他受到伤害。
“也可能是过往残留的污染气息,因为太淡了。”裴予宁想了想,“不用怕,已经没有了。”
“我不怕。”路惊蛰将额头抵在裴予宁肩膀上,“有阿宁在,我什么都不怕的。”
“当然喽。”裴予宁挑眉,“我这么厉害。”
路惊蛰笑了笑,“阿宁酒醒了啊。”
“什么醒不醒的。”裴予宁脸颊微热,赶忙用手捂了下,“我才不会喝醉呢,我千杯不醉。”
“好厉害。”路惊蛰蹭蹭他的脖颈,“我就没有阿宁这样厉害,阿宁教教我吧。”
“教就教……”裴予宁推开他的额头,动作有些僵硬,声音也有些僵硬,“求我就求我,但请不要学猫咪和小狗。”
裴予宁见过的,温顺黏人的家养动物们都很喜欢这样蹭主人的身体。
而它们蹭蹭的目的通常有两个,一是希望得到主人的抚慰陪伴,二是饿了,想吃东西。
凶恶的触手也会这样做么?
又没人教过他。
难不成是天性使然无师自通?
“阿宁答应了么?”路惊蛰又顺势贴上他的掌心。
“……有时间的话。”裴予宁憋出一句转圜之言,而后快速缩了手握成拳,不再让路惊蛰有讨好之机。
“好。”路惊蛰丝毫不怀疑他的说法,心情十分愉快的模样。
【经检测,路惊蛰焦点值上升,请宿主继续努力。】
裴予宁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和路惊蛰所站的位置有多么不合理——正正好是光下,正正好可以照清他和路惊蛰所有的动作。
有不少附近的人早已或悄然或直接地投来了目光。
裴予宁赶忙带着路惊蛰向前走,却在下一刻忽地顿住——这是一个很好的方位,可以看清他想看清的一切,比如说路惊蛰本该落座的那张桌子。
桌边恰恰好坐着八个人。
满员。
没有路惊蛰的位置。
路惊蛰的直觉很准……
他们就是在欺负路惊蛰,从一开始就在欺负他。
可怜鬼。
“阿宁?”路惊蛰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为什么不走了?”
“走错了。”裴予宁咬着牙说。
“那我们慢慢找吧。”路惊蛰很是善解人意,“这地方太大了,很容易走错的。”
“嗯,往回走。”
裴予宁鼓了下脸,拉着路惊蛰不管不顾地向某个方向而去,那是他座位的方向。
他刚刚经过时那张桌子还没有人。
而现在桌边迎来了尊贵的客人。
——祁淏。
祁淏是一分钟前坐下的。
在他的预想之中,他来到宴会厅的第一眼就应该看到他的弟弟,坐在桌边等着他到来的弟弟,安安静静吃着小蛋糕的弟弟。
无论哪种都好。
只要不是光明正大和野男人牵手的弟弟。
祁淏面无表情凝视着愈来愈近的两人,直至他们停下脚步。
裴予宁身后,路惊蛰将手搭在裴予宁肩头,毫无顾忌地展现着环抱般的姿态。
……也是占有意味十足的姿态。
笨蛋弟弟却全无察觉,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被如此对待。
“表哥。”裴予宁叫他。
路惊蛰无声笑了下,好似也跟随着裴予宁一起叫——
表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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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