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语眉瞧见纸页右眉粘着三根花雉尾,虽然歪斜脱落了,仍旧看得出是前线六百里加急军报。
她匆匆借光环顾四周狭小|逼仄的居所,见案几、轩台、插架数签,不过一寻常书房。然此夜此地,此时此间,纵有重重迷雾、满腹疑团,她理不清头绪,更来不及细想,跑出门心想先救林杳的命要紧。
沿宫道趋了没几步,凌空丢下几粒雨星。晚风里也浸透凉意,扫在鬓间耳畔,很是清凉。雨点儿顷刻大了起来,变得又急又密,豆大的雨珠密鼓般打在她发顶肩头。
夏日的夜雨,来得像决堤的山洪,骤然降至。
眼睁睁见白雨跳珠,无何漫湿宫道,宫灯在急雨中朦胧,檐下雨线如注。语眉交臂撑在额顶,却哪里管用,举目见墨色夜空疏星隐曜,徒有密雨如箭,将整座宫城激荡起尘腥土燥。
她只得提裙暂避在宫檐下。才要抬脚,前方一纵马队疾驰而来,铁蹄下积雨飞溅,笃笃沉响似要和风雨雷电争个急缓。
为首的一骑乌骓顷时奔至咫尺面前,马上将领提缰怒喊:“紧急军报!闲杂人等速速闪道!”
她退避时不妨脚下一滑,仰见马蹄腾空一声长嘶,前蹄就照着她面门踏将下来。
她本能曲起手肘护在额前,心知已来不及了,斜刺里却陡然飞来一杆长|枪,铁铸的枪身足数十斤,罡风带着她向后弹去。小腹间微微疼痛后,她人跌坐在道沿边,骏马蹄落绝尘而去,那杆幽漆长|枪零落在她足畔,雨水汇成的湍流无声涤去银锋上残存的血珠。
马队里有一匹马停了下来,她抬头,听见另一骑上铁鳞钢盔的将士低声唤:“六小王爷。”
甲胄兜鍪的少年翻身下马,盔上一穗红缨不委暴雨,鲜明英挺。他走至道边拾起长|枪,转而将枪柄冲向她,算是扶她起来。
与此同时他一展甲胄后墨色风披,本要浇在姜语眉头顶的急雨堪堪顺着披袯,汩汩淌落地去。
坠在纤睫上的雨珠,在明眸眨动间,亦跟着无辜滴落下来。未知是雨是泪,泫泫然皎若辰砂。
语眉抓着枪身踉跄站起来,发现面前这少年身量不过高她半头。抹额下一张稚气未褪的儒俊面庞,看得出也才值十五六岁的舞象之年,那身虎头漆甲加在他单薄身躯之上,倒显得过于狰狞和沉重了。
鲜卑族男儿披甲杀敌,这血脉里的英武,看来自幼而始。
见语眉立起身,少年王爷反手收了铁枪,负在背上。左臂却没有撤去风披,他向身后吩咐:“铁衣,拿马上包袱来。”
斩风将军越铁衣得令,默默自马背上取下一被暴雨浇透的军需包裹,利落打开,拿出里面一柄十八竹骨油布伞,屈膝双手奉至他手边。
小王爷接过伞,转手递给姜语眉,没再多说什么,复认镫上马。两骑逐先前马队疾驰而去,如奔雷电闪,倏忽去的远了。
金华殿内,金雕玉砌的宫宇下歌舞不绝。满席王室臣工把盏欢饮,将贵妃娘娘福寿金安的祝词颂说千万遍。
皇太子高墨初继大齐皇帝后,须第一个向赵贵妃祝酒。他并手加额,先向贵妃见礼,恭谨道:“今日是贵妃娘娘懿辰,臣恭祝娘娘康泰喜乐,岁岁无忧。”又言,“臣镇日里驭箭弓马,也没搜罗什么好物敬献娘娘。一日尝去太医院咨阅药案,偶闻贵妃有足寒之症,炎夏深夜,足底盗汗,虚冷不能入眠。是故臣做了双足衣赠予贵妃,”说着命内侍将呈放素袜的绛红枣木礼盒呈上来,一面道,“这足衣里外两面,外用纻棉,里用绸绢。白日穿在脚上,足抵丝罗,不至闷热,夜里翻覆过来,纻棉保暖吸汗,不至寒邪侵体。非是什么金石妙药,但盼娘娘夜夜安眠,休亏了身子。”
赵贵妃莞尔,伸手接过枣木盒,打开一看,内里果然端然叠放着一双素袜。手摸上去白纻绵软,丝罗凉滑,足袜熨烫熏香,沾指满是合欢与龙骨安逸淡远的气味。
她悦然含笑:“三郎有心了。”
“是啊,三郎这些日子被朕硬是推到监国太子的位子上,协理朝政,又要操持卿的寿宴,的确很难得啊。”明冠金带的男子眉目舒展,暂时卸去了昔日威严,高墨初自他嘴里听到意含称赞的话,还是容色微动——他素来是吝惜肯定自己的。
赵贵妃低眉掩袖进了一小口酥酪,悠悠道:“三郎德才兼备、文治武功,都是托了陛下的福。试问陛下的诸多皇子里,还有哪个似三郎这样的,真个儿是——”她抿嘴吃笑,“凤毛麟角。”
这话里听着有些含辛带讽的妒意,高墨初宁愿是自己多心了。
岂料赵贵妃转口道:“哟,瞧着,久时未见,光顾着絮叨了。三郎送我足衣,我得还敬三郎一杯酒才是。”便见她保养如葱根的葇荑提起镂银小壶,向席案上一只白玉莲花盏中注满琼酿。
是西域漠上进贡而来的葡萄美酒,甜香扑鼻,色泽如血,莲盏顷时殷红娇娆,开成一朵祸世妖葩。
赵贵妃举盏齐眉,颜悦声和对他说:“也盼皇太子殿下励精图治,百尺竿头,多多为你父皇分忧。”
高墨初以左手接过酒盏,移上唇边象征性抿了一下,复躬身,“谢贵妃娘娘赐酒,分内之事,臣必当旰食宵衣、孜孜不倦。”
赵贵妃的眸光在他左臂上略微流转一下,酥手连着锦帔大袖覆上他右臂臂弯,“这么多年了,三郎手臂上的箭伤还不曾痊愈吗?”
高墨初痉挛一般收回手臂,才意识到凤驾前失态,慌忙道:“回娘娘的话,伤口早已经痊愈了,只是当时利镞上所淬剧毒侵蚀肱骨,以至手臂无力,阴雨天还时常犯痛。臣劳烦娘娘挂心了。”
赵贵妃惋惜的手足无措,“这这这……当时真是不该,这遭的什么孽啊……”
让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再拉不起弓,生于弱肉强食的北齐草原,活剐了他也胜过残废一生。
无怪他阴郁冷漠。
是捉虫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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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衣不如故(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