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不错。”巍德帝声音平稳,不轻不重地夸了一句。就没有别的了。
身后的官员齐齐愣住,但随即又反应过来。陛下喜爱猜忌的毛病又犯了。一时间,众人一肚子的恭贺话语全卡在嗓子眼里。
巍德帝转了个方向,负手迈步走向刚刚下马的谢辞。身后的官员紧随他的步伐,朝着谢辞一行人走去,偶有目光在赵懿身上短暂停留,却不敢搭话。
晋王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敢投过去。
赵懿垂下视线,维持跪立的姿势。
不懂这些内情的内宅贵女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猜测皇帝的意思。明明是凯旋而归的勇士,不应该大肆褒奖吗?
“这鹿是你们一同猎到的?”巍德帝走到还在尝试挣脱的麋鹿边上,麋鹿被枯藤圈圈捆住,四肢粗壮,犄角分叉,浓密的皮毛上,睁着一双略微惊恐的眼睛。
巍德帝敛袍蹲在地上,探出手去抚摸了一把,麋鹿受到惊吓,不安地蹬起腿来。
他感受着手上的毛感,笑说:“这活的麋鹿也算少见,往年你们猎到的,都是被箭矢射中的。鹿身上都是血淋淋的,叫人看了就心生不适。”
他扬起头看了眼晋王。
晋王腿一软,被侍奉的太监一左一右搀扶住。他讨好地看着皇帝,搓了两下肥厚的手,笑道:“还是鲜活的好,还是鲜活的好。谢大人年轻有为,与诸位大人,一道活捉麋鹿。岂不是上天降下的一种祥瑞?这天下,也势必在皇兄您的带领下,越来越昌盛。”
别说是一头活鹿,就算躺在那儿的,是一头辨认不出面目的其他猎物,他也必须巴巴的奉承上去。
长公主是二人的长姐,从小看着二人长大,岂能不知道他们话里的机锋,她看了眼地上的麋鹿,顺着晋王的话接道:“这鹿当给几人记一功。不过,我看懿儿仅凭自己,就能取得黑熊的头颅,也是少有的。”
她摸着衣袖上的金线,低低笑道:“又是陛下嫡亲的子侄,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巍德帝听完,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握拳抵着唇,也闷笑出声。不一会儿后,放下手,嗔怪地看了一眼长公主,朗声道:“皇姐还是太偏心。难道以为朕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朕不过看这鹿毫发无损,一时有些稀奇罢了。懿儿是朕的亲侄子,朕难道不知?朕——”
众人都一心盯着皇帝张张合合的嘴唇上。
也没有注意到凭空出现,裹挟着一丝杀气的箭矢。
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巍德帝射去,赵懿耳朵动了动,侧头看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突然,一道蓝色身影出现,把巍德帝推倒在地。又回过身来,挺身一挡,把自己彻底暴露在箭矢下。“噗嗤”一声,箭矢穿透薄薄的衣料,没入皮肉,鲜血四溅。
四周顿时响起尖叫声。
周佪愕然地低头看了眼,插在他心口的箭矢,他没有任何痛感,汩汩的鲜血从胸口淌开来,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血色。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举起一只手,想要按住那些蔓延开来的血。整个人却站不稳,直接朝后倒去。
“周佪!”韩廷徵站得离皇帝近,眼睁睁看着昔日的门生被箭矢射中。他抖着声,上前接住周佪的身体。
“救驾——”
“保护陛下,快。”
“快快快,来人!救驾!”
“嗖嗖嗖”的冷箭不断从四面八方射来,由于众人站的地方是一处空旷之处。登时便成了活靶子,无处可躲。情急之下,众人只能呈现包围之势,把巍德帝围在最中间。武将们自发站在最外围,把那几个年迈的迂腐文官,像拎小鸡仔一般丢进去。
他们摆出对敌的姿态。
振聋发聩的马蹄声,从远到近。马蹄所到之处,扬起阵阵尘土。众人只感觉脚下的地都在翻动。惊骇之下,抬眼看去,东南西三个方位,各有一批黑衣人,以不可阻挡之势朝这处奔来。他们背着剑匣,手中不断拉弓射箭,腰间还挎着长剑。
现场乱成一团。最危急的,要数之前躲在暗处窥看的内宅贵女们。
她们为了避开巍德帝和一应官员。挤在离瞭望台不远的几颗树下。此刻俨然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一支支箭矢划过她们的脸颊,她们吓得尖叫着推来推去。
鸯命、韩钰、赵婕和李嘉音四人躲在最后的树下。也面临这般情形。几人中最慌的赵婕,被鸯命紧紧捂住嘴巴。鸯命贴在她的耳边,喝道:“不要叫,越是叫越是会被他们发现。”
赵婕乖乖地点了点头。
鸯命放开手,抬眼看向远处。她爹也在里面,周佪死了吗?她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这些黑衣人,又是谁派来的?
韩钰死死拽着李嘉音,不让她冲出去:“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去添乱吗?你自己的功夫几斤几两,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她银牙紧咬,眼睛里泛着泪意。
她祖父还在里面。
……
韩廷徵半跪在地上,周佪倒在他怀里,瞳仁已经在慢慢发散。他拍了拍周佪的脸颊,又覆手盖在周佪捂在胸口上的手。他深陷的眼睛湿润,颤声道:“周佪,周佪。不要睡过去!”
他之前还和崔鸳提起过周佪。同为他的门生,周佪生性固执,不懂变通。但这不代表他不喜周佪,相反,他经常把周佪带在身侧,教他为官的道理。
当初,周佪乡试一躍成为头名,却在会试时失利。他查来查去,知道是鸯文礼一派从中动了手脚。他心有怜悯,便劝周佪潜心忍耐。
前段时间,他以为皇帝准许施行新政,周佪的事情也可以得到解决。没想到,御书房内,皇帝无关痛痒的把他打发了,原话是“朕已经为了你们,寒了士族的心。你的意思是,让朕把他们彻底得罪吗?”
他别无他法,只能为周佪谋划了一个放外的职务。只要周佪在地方上为民办事,总有一天,他还可以再回到京里来。
却没有想到,还没有上任,就出事了。
周佪家境贫寒,父母早逝,自幼寄居在叔父家中。婶婶刁钻刻薄,常连吃口饭都要看她脸色。好在他叔父还算开明,想着也是自家大哥唯一的血脉。
他从小就知道,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
他节衣缩食,又常接些抄书的活,才能勉强维持科考的用度。勤能补拙,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天资不高,却能吃苦。他曾无力地对韩廷徴说过,叔父已经患了重病,若是他为官领了俸禄后,他也能为他请些医术更好的大夫。
韩廷徴后续也派人去过周徊的祖籍,派去的人没多久就返回来,摇了摇头,说他叔父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
在周徊科举失利的第二年,他的叔父因为忍受不了病痛的煎熬,跳河自杀了。
从此,这世上唯一牵挂周徊的人,也走了。
韩廷徴神情悲戚,周徊的才学,是他认可的。他扳正周徊的肩膀,哽咽道:“周徊,你不能睡过去。老师还等着你,一展抱负呐。”他鬓角银白的发丝松散,不等周徊回应就继续道:“老师知道,你是一个有成算的。你一定要撑住!”
周徊双眼无神,他听见韩廷徵的话,眼神里聚起一丝光彩。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另一只手放在韩廷徴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哆嗦着唇道:“老师,我,我好冷。”
“不要怕,不要怕。”韩廷徵面容更显苍老,他慌里慌张地拿开捂在周徊胸口的手,想要把他搂紧,刚一松手,鲜血就立马淌开来。
他大惊失色地要去捂住。一双手伸了过来,代替他的手,捂住了周徊的胸口。
谢辞从自己的衣摆上撕开一块布料,放在掌心中,替韩廷徵按住周徊的胸口。
韩廷徵来不及道谢,怀里的周徊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对韩廷徵说。韩廷徵弯下腰,连忙贴到他的耳朵边上,却只听见一道急促的喘息声。
像是破旧的风箱,发出最后一道哀鸣。随即彻底停止运转。
韩廷徵不解其意,直起身,怔怔地看着怀里的周徊,半晌后,终于失声痛哭。这个叱咤朝堂的老首辅,失去了他心爱的门生。
周佪,最终留在了玄京城这片土地上。
他一生所求,不是尊重,唯平等而已。
可直到他身死,命运这杆秤都没有向他偏移过一寸。
巍德帝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动了动唇,朝瞭望台的方向,高声唤了声:“御医!”
围成一团的官员也朝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瞭望台上也骤然响起一道惊呼,随即有杯盘被打碎的声音传来。
他们面色一白。
下一刻,瞭望台上,出现了一排黑衣刺客,看样子,与三方黑衣人都是一伙的。他们整齐划一地拉开弓箭,对着巍德帝的方向。似乎是在等待谁的命令,没有直接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