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只是突然感觉有些不适而已。”鸯命的指尖牢牢掐进掌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顾珠玉拿手肘撞了一下鸯命,小声道:“她过来了,别理她。”
鸯命错愕了瞬,就见一双绣着芙蕖花样,缀着拇指大东珠的绣鞋映入眼帘。韩钰不顾长公主的反对,端着一小碟果形硕大,个个宛如婴儿的拳头般大小,皮色紫红的鲜李。许是用冰鉴保存着,表面泛着冰凉的寒气。在这个季节倒是稀罕物。
“喏,拿这个和你换那个?”韩钰努了努嘴,指着案几上芙蕖样式的宫饼。
鸯命的眼睛里还有一丝迷惑,怔道:“哦哦,好。”
明亮的宫灯,映衬得鸯命杏眸圆睁,更显呆滞。说话的语调都透着一股愣愣的傻气。
韩钰也不藏着掖着,大方的将鲜李放下,看着鲜明的芙蕖样式宫饼,越看越喜欢,掏出帕子就要直接去拿。
“明明可以直接拿去的,非还要给一碟劳什子李子。”顾珠玉看不下去,搅着帕子压低声音,嘀咕道。
韩钰停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来,面色越来越难看。
鸯命回神,看着情形不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没事没事,郡主您拿去吧。我也不爱吃这些甜食。”
话落,她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真是对自己这张蠢笨的嘴无话可说了。这不是显得好像自己不要吃的东西再给她吃吗?
她接过韩钰的帕子,小心地将宫饼包在里面,递到韩钰的手中。
“郡主不必在意,这芙蕖样式的宫饼与郡主今日的装扮十分相衬。”鸯命露出一抹友好的微笑,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鲜李早已下市,我外祖母家在江南一带,幸得浅尝过一两次,鲜李保存极为不易,多谢郡主割爱。我一定好好享用。”
一股热浪泛上韩钰的面颊,她忽略掉心中的不快,冷“哼”一声走远。
鸯命看着韩钰,心里有些感同身受。原来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不受众人欢迎。
“你怎么能帮她说话呢?”孙逐燕环抱双臂,一张方脸上都是谴责。与刚才完全是两幅面孔,像是鸯命背叛了她一样。
章绾月想到什么,伸手拉了拉孙逐燕的衣袖。
鸯命懒得应付她们,刚才的和洽与要好,只是表象。她也算是对她们之间,有了深刻的认识,也不打算再继续与她们纠缠:“哦?郡主刚才要发落,你可是为珠玉仗义出言了?”
几人处处捧着她,恐怕与她爹有关系。
万通伯年事已高,家中又无争气的后辈,爵位眼看着就要截断在他手里;太常寺卿整个一酒囊饭袋,往年的宫宴他负责的礼乐都出幺蛾子,皇帝正烦着他;吏部侍郎就更不用说了,顶头上司是她爹,肯定要巴得紧一些。
那点心思一下子被戳破,孙逐燕的眼神闪烁,心虚得不敢直视鸯命。
“好了,都是自家姐妹,干什么这么计较。啊?”顾珠玉温言道。见都杵在那里不动弹,热络地命宫婢,将印有梅花图样的宫饼分切成份,招呼鸯命吃。
见鸯命劝不动,她又去劝孙逐燕。
没有任何动作的鸯命,其实还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也不知是两段记忆交集的原因,还是刚才落了水的原因。导致她现在的脑子里像盛满了浆糊,她觉得要是细晃还能咣当咣当响。
被夜风一吹,更加涨得发昏,总之折腾了半天,她是真的疲乏了。
……
月影西斜,车马塞巷,灯火达旦。
鸯命一脸倦容靠在竹茹的肩头,心里却鼓跳如雷。她自始至终不敢置信,那个总是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一声声唤她“蛮蛮”的娘,变成了疯妇。
无论她发什么脾气,她娘都能容着她。既不打她,也不骂她。只会用一双被雾气笼住的眼,脉脉看着她。
她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垂丧着头,眼里一片湿润,“竹茹,我娘,还好吗?”
“夫人?夫人好着呀。姑娘,您今个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奇奇怪怪。”竹茹反应过来。从落水开始,鸯命就有些不大对劲。
她用力搂紧了鸯命,关心道:“姑娘,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鸯命想起经历的这一切,总归说出来别人是不信的,连忙轻轻摇头。
马车在府邸门前的空地上停下。
鸯命扶着竹茹的手从车凳上款款下来。
乌黑的匾额,用烫金工艺,龙飞风舞地镌着鸯府二字。
还是记忆里的宅邸,鸯命心下微动,顾不上身后高声呼喊的竹茹,提起裙角,朝着记忆里温氏的春澜院拔足奔去。
“哎,姑娘,姑娘你慢点!”竹茹急得满头大汗,跟着鸯命的方向跑。
青砖垒就的院门,外表看着平平无常,可鸯命知道,一推开,里面别有洞天。穿过垂花门,就是翠绿成荫,奇花异草的另一番世界。她娘喜欢,她爹就亲手植了满园。
记得以前,她因为在书院里受了冷遇,回府后,整个人蔫巴巴得像霜打的茄子。她爹娘问她原由,她一声不吭,谁也不想理睬。看到满院盛放的李花后,一下子起了火来,对着无辜的李树拳打脚踢,折断了不少枝干。她娘看到,只是抱着她,哭着揉她红肿的手。
她爹后脚进来,看到落了满地的李花,不由分说就狠踹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后来,她从李嬷嬷的嘴里知道。外祖母的家在江南一带,据说那里四季如春,蚕桑昌隆,栽种着上贡皇室的独有鲜李。
她娘久未曾回娘家,她爹特意为她把李树栽种到了院子里。
想起记忆里现在的温氏,鸯命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伸手轻轻一触,半掩的院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仿佛近乡情怯,她既想见到记忆里的温氏,又怕见到记忆里的温氏。更怕自己接受不了即将见到的事实。便踌躇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竹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姑娘,怎么不进去?”竹茹站住脚,低声问。
鸯命应了一声,收拾好情绪,迈步往前走。
院子里,颜色种类繁多的月季和木芙蓉,竞相争艳,满院生香。几株李树栽种在东西厢房两旁的空地上,形容萎靡。离开南方沃土滋养的树,在北方是结不出果子的。
膀大腰圆的槐花,穿着深褐色的粗布衣裳,站在正房的廊庑下,一动不动静止得像尊泥塑。
“槐花,我娘呢?”鸯命蹙眉,转头看向正房内。
槐花上前两步,见是鸯命,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瓮声瓮气道:“姑娘,夫人在里面呢。”
说完,折身替鸯命打开房门。
鸯命视线一转,看见槐花的脸上有几道明显的血痕,看上去像是刚被什么抓伤的。
她想起她娘现在的状态,脸色稍变,最终一语不发地走进去。
正房内一室冗长的黑,寂静又寥落。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衣料摩挲地板的动静。
鸯命的眼睛不适应黑暗的环境,眯了眯,才勉强借着廊外的月色窥看清楚。
身穿对襟折枝莲纹绫衫,下着百褶雪裙的温氏坐在地上。头戴木兰花样式玉簪,脸上未着脂粉,容色明丽动人,她长着一张鹅蛋脸。鸯命的容貌大多遗传自她。
“娘,我回来了。”鸯命眼睛一酸,话里藏着一股不能言明的颤抖。
槐花熟门熟路的掏出火折子,点亮灯盏。
眼神里空荡荡尽是呆滞的温氏,闻言,脸色一变,慌慌张张地扑过来一把抱住鸯命。
“蛮蛮,娘的蛮蛮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温氏絮絮叨叨反复说着,将整个人缩在鸯命怀里。
鸯命垂在双侧的手臂渐渐收紧,埋在她娘肩头,心底一松,开始放声大哭。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又切实的活过来了。
她知道,这不是大梦一场,那是她亲身经历过,真实发生过的。
姑且当它是前世,那现在经历的,是今生吗?
“娘,我回来了,蛮蛮回来了。”眼泪不停划过她的眼角,沾湿温氏的衣裙。她似乎要将自缢那天暴风雨中无处安身的绝望全部倾倒出来。
没有再见她娘最后一面的遗憾,再见她娘这一面的无能为力。
总归,这世上要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无条件的容她宣泄这快溢出来的情绪。
她不明白,重活一世,难道是对她的惩罚吗?那么好的娘,一辈子被困在后宅中守着她和她爹度日。闲来兴起,会亲自为她们做上一桌外祖母家那边的特色菜肴,她会一边喜滋滋地吃,一边抱怨她爹空不出时间陪她回娘家一趟。
那个时候的她,脸上是落寞的,但是只要她爹适时的夸上一句她的厨艺,她就能高兴好久。
她没有珍惜过那样鲜活的温氏,那时候的她,把外人当自己人,把自己人当外人。她做过很多让爹娘失望透顶的事情。
鸯命擦去眼泪,目光落在她娘的脸上,见她眼里一片清明,哪像是疯傻的样子。心下一惊,急忙改抓着她的肩膀,道:“娘,你是清醒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