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已经醒转许久,李嬷嬷拿起一个引枕,让她靠坐起来。鸯文礼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神还有些呆滞,直到他坐在床边,唤了她许久,她的眼神才渐渐聚焦。
见鸯文礼坐在床边,她的眼睛里登时拢起两汪泪水,扑在鸯文礼的怀里呜咽啜泣起来。
鸯文礼十分熟稔地轻拍她的背脊。见她并无大碍,又询问道:“可有大夫看过?”
李嬷嬷看了眼刚走进来的鸯命,寻思应该怎么说才合适。
鸯文礼见她不回话反而盯着鸯命看,心里有了数,道:“这昨日救了蛮蛮的公子,不会正巧是个大夫吧?”
李嬷嬷抿唇:“回老爷的话,救了姑娘的大人,与另一位大人,都是您在朝中的同僚。”
鸯文礼乍一听公子怎么变成同僚,脑子还有些没转过弯。便听李嬷嬷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心中暗骂,什么公子同僚,他看他就是有预谋的。
待温氏哭累了重新睡过去后,示意李嬷嬷陪着她。折身回了院子里,鸯命又跟在他后头。徐管事还站在原地,听候差遣。鸯文礼便让他去把黄秀和另一名仆役叫进来,意思是他要亲自问话。
顺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出两张椅子来,鸯文礼坐了下去,鸯命看她爹从她娘屋子里出来就冷下脸色,有些踟蹰,不敢随意坐到凳子上。
她爹已经知道了是崔鸳救了他,结合前两次的事。本就心里有些郁结,对崔鸳的印象十分不好。怕是下一步就要强按着他与她结亲。
鸯文礼脸一拉,挑起眉毛,重重咳了一声:“还不坐下来,是等着我请你坐吗?”
“等我把眼前的事情处理了,再与你好好分说。他既不上门提亲,又屡次出手救你,这到底是何意?我鸯文礼的女儿,不说玄京城最尊贵的娇娥,但也决不容许遭人随意轻贱。传出去,还当我和你娘没有教好你。”他絮絮叨叨说出许多心里话,又跟鸯命商量道:“成婚不着急,但是总归要先定下来罢?”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主意极好。若是他无法在快要到来的浩劫中庇佑蛮蛮,也可以借由崔鸳的名头,他是韩廷徵一派系的,到时候他只要与皇帝陈情,祸不及出嫁女。
蛮蛮便可逃过一劫。
黄秀和另一名仆役跟在徐管事身后,恭敬的走进来。二人都盯着脚下的地面,不敢随意乱看。
“老爷,这两名便是派出去跟着那纵火疑犯的仆役。”徐管事边说边朝身后看了一眼。
鸯文礼端着脸,也不和他们绕弯子,沉声问道:“你二人跟着去,可有什么发现?那几人暗中可有和其他人联络?身形样貌如何?都给我仔细道来,若是事后被我知晓错漏了一处,就等着挨罚吧。”
另一名仆役本想邀功受赏,没想到话还没说上半句,就挨了这么一通,心里顿时就打起了退堂鼓。他也是个聪明的,否则徐管事不会点他跟着黄秀一起,他装着胆怯的样子,碰了碰黄秀的胳膊,示意他先说。
黄秀盯着地面,脑子里已经把要说的话先过了一遍,他上前半步,作揖道:“回禀老爷,小的跟着那四人,一路跟到了青石村,其中二人为叔侄,另二人为父子。叔侄二人,侄子回了青石村没多久就走了。至于那对父子,也是回了家中。我让王三留在青石村看住三人,额。”他话音顿了下,又稳住声音道:“小人跟随那名侄子去了城中赌坊,他前脚刚进去,小人后脚就向赌坊里走出来的杂役,打听了一番,得知他昨日白日里被一伙人拦住,随后就面带喜色,向赌坊的管事告假回了家。”
鸯文礼边听边分析,却听他道:“清晨赌坊里的赌徒熬了一宿,都纷纷散场回家,小人怕被他察觉,正想转身返回,却听见赌坊里传出一道惊呼,小人赶进去的时候,就见他已经倒在血泊里,说是从楼梯上坠下来的。小人看了两眼,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看了两眼王三,见他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又把从他那里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道:“王三那边,倒是没有异常。直至小人回到青石村和他汇合,那三人都好好的。”
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也没有见到死人的惧怕。鸯文礼对他这副样子,有些意外。眼里闪过一抹赞赏之色。
他又问了其他的一些事情,才让二人下去,顺嘴让徐管事拿五两银子给黄秀,三两银子给王三。王三见了,心里不由悔恨道:要是他抢在黄秀前面先禀报,指不定那五两银子都是他的。也有些埋怨黄秀,把他的风头都抢去了。
待三人下去后,鸯文礼才抬手唤了声:“乌矣,乌实。”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无声无息跪倒在他身前,姿态恭谨。
鸯文礼下意识摸了把胡子,手上空落落的,原本茂密的触觉消失不见,他垂下视线一看,霎时噎住。心下大怒,抬眼环视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顺子的身影。心里怒骂了两句,只能作罢。转而吩咐鸯命:“去找纸笔来。”
鸯命点了点头,站起来去寻徐管事。她知道,他爹许是特地支开她的。
“等下我写完密信,你亲自送去给沈贵妃。务必要直接交到她本人手上,不可转手于他人。”他压低声音道,脸上的横肉挑了挑,又招手让乌矣近一些。
乌矣跪行两步,直到两个人挨得只有两拳的距离。
鸯文礼附耳道:“你把密信交给沈贵妃的时候,一定要把她看完信的表情都仔细记下来。包括她的动作。事前我们部署的人,你也交代下去,尽快撤了。这浑水,已经不是我们可以顺利淌过去的了。”他眼睛一瞥,见鸯命已经向这里走来,最后说了一句:“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保证不要留下蛛丝马迹。”
他原来的计划已经彻底打乱。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能力,做到明哲保身。
鸯命把纸笔递过去。被鸯文礼不耐烦似得赶去一边坐着,她没办法,只能坐在凳子上,抻长脖子不停张望,企图看清他爹写的是什么。
鸯文礼转身避过她。乌矣背对身去,将宽阔的背脊对着鸯文礼。鸯文礼没有在意那么多,眼下最关键的是,尽早把这封密信递给沈贵妃。他把略有些发黄的纸铺在乌矣背上,屏息落笔写下一行一行字。
写完后,折了后,郑重递到乌矣手中。乌矣接过后,略微拱了拱手,就消失不见。
鸯命正在感叹他出神入化的武功,却听鸯文礼又开始吩咐乌实:“你现在赶紧去城中的赌坊,把关于那名赌徒的事都查出来。包括与他来往密切之人的事迹。”
乌实点头应下,离去前朝鸯命的位置看了一眼。
鸯命本以为她爹已经安排完了,没想到她爹又朝虚空处唤了一声:“乌耳。”
又一道玄衣身影跪倒在地上。
鸯命看得目瞪口呆,照这样看,岂不是从一到十,足足有十名暗卫?或者说不止十名。她为他爹的取名能力感到叹服。
这乌耳确实足够让人愕然的。只见他宽肩窄腰,虽然身着玄衣劲装,但是无处不透露着叛逆。额带束缚,本应利落的领口,他非镶了一圈毛边,腰间束着的不是腰带,而是丝绦。丝绦的尾部不是常见的流苏,而是一连串圆形骨片,垂悬于脚面,不知是动物的,还是……
一只手掌中,还盘着软鞭。
似乎察觉到了鸯命的惊异,他偏过头,勾起一抹笑,戏虐道:“姑娘莫怕,这不过就是将死之人身体内最坚硬的那块骨骼打出来的。”
鸯文礼一个爆栗子直接落在他头顶上。
他瞬间老老实实不敢再多言。
鸯文礼不和他多废话,命令道:“你去青石村,留意着那剩下三人的动向。”他收手的动作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一直无事,你就一直留在那边吧。”
乌耳的表情裂了一瞬,他知道了,大人一定是故意的。真是气量小啊,简直让人难忍。让他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喂蚊虫,还不如派他去刺杀。他人的身体见血总比他的身体见血好。
鸯命抿嘴,没忍住笑出声,换来一记幽怨的眼神。
待乌耳走后,她本以为他爹还要叫出一个人来。没想到这次是叫住了她。
鸯文礼的神情,迥然于前一秒的沉着。他面无表情,让鸯命跟在他身后,二人又走进了温氏的屋子里。他挥了挥手,让李嬷嬷退了出去。
李嬷嬷福了福身后,退后两步,转身走出去带上了门。
鸯文礼坐在温氏的床沿上,鸯命在一边站着。
“蛮蛮,爹现在不得不跟你说清楚,你要有心理准备。”温氏的手放在被面上,鸯文礼轻柔地拉起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对鸯瓒和鸯命一向采取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养育方式。鸯瓒小时候皮实,又处处不听他这个当爹的,他总要跟在他屁股后头帮他擦屁股。现下他自己闯出了一番名堂,反倒说不准他会反过去连累他。至于蛮蛮,从小就乖巧懂事,即使偶有忤逆他的举动,他也认为是小女儿的气性,没有什么大错。
当务之急,是尽快修书让鸯瓒知道府里面临的情形。然后,把蛮蛮的亲事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