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村子上的百姓也颇具头脑,在管道两旁摆了一长溜的摊子,贩卖自家生养的鸡鸭蛋,新鲜时蔬,当然,这些大多数田庄上都种着,他们打的也不是这个主意。而是往常贵人们返程的时候,有那些信佛的女菩萨,见他们生活不易,往往会打发下人把他们卖的那些果蔬全给包圆了,他们等的,就是这样的女菩萨。
也不全是这样的,也有手脚灵巧的,做些吃食茶点,亦或是手绢帕子之类的。难免会有那起了兴致的贵人,想要尝个新鲜的。或者陪同的奴仆,趁着主人家不需要伺候,偷溜出来散散心的,保不齐就有看顺眼的。
总之,这浩浩荡荡如游龙般的摊子,显得南郊的官道十分热闹。如今坐在府尹位置上的那一位,因所属韩首辅一系,本就体恤民生,且头脑灵活,为此专门写了一道奏折,奏请皇帝。话里话外都是恭维皇帝仁心仁政,所以百姓安泰,百业俱兴。皇帝夸他简在帝心,朱笔一批就允准了他的提议。
“姑娘,到了。”竹茹拎起包袱,拿胳膊碰了碰鸯命。
鸯命被拉回思绪,嗯了一声,赶紧去搀扶温氏。
“蛮蛮乖,蛮蛮乖。”温氏轻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带着哄三岁小孩的口吻。
车帘被竹茹全部掀起,外面的阳光倏地照进来,落在温氏跟前,她身穿烟罗紫折枝花卉褙子,三绺头上绑着红绳结,簪着花卉发钗。
鸯命鼻头发酸,点头道:“蛮蛮知道了,娘也要乖。来,咱们先下马车。”
温氏见她听话,也不再言语,鸯命放下心来,二人齐齐下了马车。
田庄的徐管事是外祖父年少时得力的小厮,因为年纪逐渐大了,又没有娶妻生子。外祖父外祖母担心温氏,就嘱托他亲自来看着温氏的田庄。他与温良不同,他是自卖自身进了温府的,后来见主家待下人十分亲厚,自己又没有父母俸养,所以就一心留在温府。
徐管事领着田庄上上下下的仆役,等候在马车外,也有租赁田亩的佃户,特地赶过来道谢的。
所有人围着马车,见鸯命和温氏下了马车,都毕恭毕敬地下跪行礼。
鸯命蹙着眉,被这阵仗吓得脚下一软,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满地问徐管事:“弄这么大排场干什么?不是提前打发了人来知会过吗?我与娘只是在这住上一日,又不是来整什么大事的?”
徐管事拱着手,为难道:“姑娘有所不知,不是老奴让他们来的,是他们自个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实在是因为夫人仁慈,收的佃租都比其他庄子上的少上许多,下面的这些人日子好过太多,所以心怀感激呐。”
原来是这么回事。鸯命暗暗想道,朝局动荡,边关局势又不稳,下面的这些百姓日子难过,对于上位者来说,下面的人的死活根本不在他们的操心范围之内。她也只是在仲秋宴后随口提了几句,没想到反响这么大。
“让他们都散了吧,他们杵在这里,娘情绪会不稳的。”鸯命搂住温氏隐隐发颤的身体,暗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
徐管事听完,挥了挥手,众人都四下散开。
鸯命看了两眼衣着破破烂烂的几个佃户,转头望着徐管事,启声问道:“最近百姓的生活很拮据吗?这衣服都瞧着不知道打了多少补丁了,难道是下田时特地换上的?”
这几个佃户面色虽然看上去还不错,眼底却缠绕着抹不开的愁苦。
肤色蜡黄,眼窝深陷。
徐管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粗布裹身,不算名贵,但也是干净整洁,何来补丁一说?他抬起头,顺着鸯命的目光看去,才意识到姑娘说的是那几个佃户。
斟酌了两下,才作揖道:“姑娘许是有所不知,仲秋前朝廷刚下了征税布告,凡是户帖中登记有两人以上的人家,不拘老弱病残,一律按往年的税收再加上两成缴税。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因为租着夫人的田亩,这几个佃户家中的日子已经是好很多了。”
言外之意,其他的农人的生活,更加苦不堪言。
仲秋前吗?仲秋前不正是周徊主张新政的时候吗?当时她在爹的书房外听得很清楚。
难道除了科举舞弊之事外,还有别的事?
她压下心里的疑惑,扶着温氏跨进庄子的大门。
温氏的这所庄子有三进院落,她们目标明确,朝着最后一进院落走进去。
“娘,你先歇歇。一会儿用过晌午饭后,我再带你去外面走上一圈,消消食。”鸯命把温氏安顿在正房里,槐花和李嬷嬷陪着她。
她则带着竹茹去把行李安置在东厢房内。
虽然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毛毯,但是颠来倒去,她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从包袱里取出几本话本子,她躺在靠窗的榻上,一页一页的翻看。庄子上的空气都比城里的新鲜许多
“姑娘,喝口水吧。”竹茹温言劝道,她刚才命庄子上原就有的丫鬟打了热水来,待不那么烫嘴才捧到鸯命跟前。
鸯命接过茶杯,眼睛却还粘在话本上。
她爱看话本,不拘于情爱或者怪诞,来者统统照单收下。
以至于书斋里的掌柜见到她亲自上门,就把她供得像尊大佛一样,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虔诚到极致的神态。她甚至曾经打趣过他对他爹娘有没有这样殷勤过,没想到那掌柜竟然神色一板一眼的告诉她,绝对没有,她就如同他的再造父母。
她横了他一眼,就再也没有亲自去过,手头上的几本还是吩咐竹茹去买来的。
看着看着,睡意就爬上眼睛。看了看时辰还早,她索性缩在榻上小憩起来,窗外阳光正好,碧空如洗,她纤长的睫羽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连身上什么时候被竹茹盖了块毯子都不知道。
“竹茹?”她连唤了两声,竹茹才从房门外迈着碎步进来。
“姑娘,您醒了?奴婢刚才喊了您好几声,您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外头已经摆饭了,李嬷嬷见您睡得沉,让奴婢不要打搅您,她们领着夫人先去用饭了。”竹茹浅笑道,她走上前,将鸯命扶直坐起来,见鸯命要下榻,又掀开毛毯。
鸯命顺势把两条腿搭在榻沿,睡前被压在身下的话本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竹茹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重新帮鸯命收起来。
鸯命趿鞋慢慢走到妆奁前,坐在了妆凳上,镜中的女子发髻散乱,睁着一双明澈的杏眼,下唇一颗鲜明的红痣,她抬手用力揉搓脸颊,冲着镜子吐了吐舌头,镜中的女子也和她做着同样的动作。
竹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的举动,收好话本子后,走到她身后,熟练地卸下簪环,重新绾好后又去一旁的水盆里给她绞了块帕子擦脸。
鸯命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脸后,振作精神道:“去用饭吧。”
二人前后脚往饭厅里走,到的时候,只见温氏执拗地等在那里,像根一动不动的木桩,任凭李嬷嬷唾沫都说干了就是不肯用饭。
槐花腰圆背厚地站在一旁,她嘴笨,做不来劝人的活儿。
她最先看见鸯命,戳了戳李嬷嬷的胳膊,憨笑道:“姑娘来了。”
李嬷嬷抬眼见鸯命跨过门槛,松了一口气,站直身体,马上朝鸯命道:“夫人见姑娘迟迟不来用饭,正闹别扭呢,老奴劝了一会儿,愣是一口饭都没劝进去。还是姑娘亲自与夫人说吧。”
鸯命见状,快步走到温氏身边坐下,数落道:“娘刚还在马车上让蛮蛮乖,这会儿怎么自己就不乖了?李嬷嬷肯定与您说了,蛮蛮睡着呢。娘不用饭,饿坏了肚子,到时候爹岂不是要埋怨蛮蛮的不是来?”
温氏一向依赖她胜过鸯文礼,这会儿被她一顿数落,显然有些作用,像是突然开窍了般,自己端起饭碗开始小口小口吃起来。
菜肴都是庄子里自己产的,像那皮肉发黄的散养土鸡、焦黄香酥的炸小鱼干,都是鸯命爱吃的,还有新鲜腌制的糟萝卜,吃起来脆嫩爽口,别具风味。
她用了足足两碗饭,吃到肚皮都撑起来才停筷。
徐管事见桌上的菜肴已经撤下去,才拿着一叠账册过来给鸯命过目:“姑娘,这是上半年庄子上各种事体的明细,老奴都给您拿来了。您看看,若是哪里疏漏的,您尽管说。”
鸯命随意翻看了两眼,见条条框框罗列的十分清楚。
便不再看下去。
徐管事见状,又从怀里取出一只样式精巧的小匣子,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奉上:“这是庄子上半年的收益,已经折算成银票和银锭,剩余零碎的铜板,老奴斗胆做主,想要分给得力的几个佃户,毕竟也帮着咱们庄子种了好几年的地了,眼下世道艰难,这几个铜子也能够他们一顿嚼用。还请姑娘定夺。”
鸯命接到手里,匣子的花纹精巧繁复,雕镂着小桥流水,乌蓬摇橹。鸯命敛下眉眼,颔首道:“这是应该的,你做主就好,另外——”她打开简易的锁头,没有清点,反而将几个大小不一的银锭取出来,递给徐管事,轻声道:“这几个,你看着一并给他们吧。也不要叫他们来磕头谢恩什么的了,好好做好地里的活儿就行。”
徐管事听了一怔,领会道鸯命的意思,赶紧跪在地上,要给鸯命磕头,连忙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