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酒盅,囫囵灌进嘴里,没注意呛到喉咙,干咳了几声,眼泪都呛出来。
李嘉音倾过身子,替她顺了顺背,摇头道:“我还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别在哪儿想着骗我。自己酒量不好还喝得这么急,像牛饮水一样。”
“说吧,他姓甚名谁,家中可有兄姊?”她贴在鸯命耳朵边,好奇道。
“我说的是真的!”鸯命仰头答道。
她这幅欲盖弥彰的样子,李嘉音越发笃定她心中肯定有了人,便缠着她,死活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鸯命叫苦不迭,心里开始后悔非要出来看灯会。
现在可好,灯会倒是还没开始,她都快被李嘉音给缠死。
没办法,只能低着头不停给自己和李嘉音倒酒。一边劝着她快喝,一边自己低头浅辍。
李嘉音早已经将她的把戏看穿,憋着劲,就等着鸯命比她先喝醉。到时候她可以就势套问出话来。
假装自己喝了精光,实际都倒在了地上。这些小动作,鸯命全都不知,倒被反劝着喝了不少酒进去。所幸她遗传了鸯文礼的好酒量。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喝了几十个回合,店小二都对她们的酒量啧啧称奇。
李嘉音先抱头投降,“砰”得一声倒在桌子上醉过去。
鸯命还算有几分清醒,探出半个头朝外望了一眼。见灯会已经开始,络绎不绝的行人穿梭在街道上。
她站起身,捏了捏酸疼的脖子,打算喊宝儿和竹茹进来。
先把李嘉音架到马车上,她的体格,她这细胳膊细腿无论如何都扛不动。
推开门去,见楼下大堂里空荡荡一片,宝儿和竹茹也不见人影,估摸着都跑去看灯会了。她和胳膊支在柜台上,摇摇欲睡的女掌柜打了个招呼,让她陪着李嘉音一些,她出去寻人。
说明身份后,那女掌柜瞌睡虫全跑了,面上恭敬的一口应下,脚步匆匆奔上二楼。
放生桥临着望仙河而建。素有传闻,据说,很久以前,社稷动荡,玄京中的皇室宗亲,为了保全自己性命,私自逃离,不顾百姓的生死。挥兵南下的鞑虏,途径此地,肆行杀戮,焚毁房舍。
彼时正值仲秋后,有一白衣仙人,于天际间翩然而来。手指轻轻一点,那作恶的鞑虏都纷纷化作了河水中的游鱼。有百姓心怀忌恨,欲要从河里捞鱼捕杀。白衣仙人手一顿,那名百姓就再也动弹不得。只听,白衣仙人嗟叹道:“他欲杀生,我欲放生,你又欲杀生。此杀欲无穷尽矣。”
围观的百姓经此点拨,幡然醒转。后来,百姓为了纪念这名白衣仙人,将这座桥取名放生桥,这条河取名望仙河。
每逢这一日,放生桥必然会举办灯会。百姓可以在望仙河中放河灯祈福,也可以提着花灯沿着河岸漫步,或者去桥另一头的乾元观里求签。
鸯命提步挤进人流,各式各样的花灯彩灯,或垂挂在树梢,或漂浮在河中。也有小摊小贩,卖力地吆喝着,卖的东西也是丰富多样,有巴掌大小的荷花灯,也有精致绝伦的白衣仙人样式的彩灯。
也有的摊贩,索性设置了数道灯谜,供百姓猜测,彩头正是缩在竹篓里,刚断奶的小狗。
鸯命踮起脚尖看了看谜题,都是些寻常的题,她动动脚指头都能猜出来。她瞄了眼挨在一起的奶狗,不忍心让它们分离,又怕养不活它们。只能狠狠心跺脚走开。
又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还是找不见二人的身影。
想了想,走到放生桥的桥堍上。寻摸着二人也许是来河边放河灯了。
刚站定,就看见河边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崔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阮云娘缓步行至崔鸳身旁,环顾了四周一圈,面色凝重道。
崔鸳附身在河岸边,手中的河灯,刚一入水,就顺着水流越飘越远。
他收回视线,淡淡扫了阮云娘一眼,问道:“你是?”
他并不记得他与这名女子有任何瓜葛。
鸯命扶着桥上的石墩,踮起脚尖看了又看。是崔鸳和阮云娘?他们二人在放河灯?
她瞪圆眼睛,看着崔鸳放入水中的河灯,堪堪停在她身前的河面上。
把脖子轻轻一抻,她的大半个身子就探出桥栏。
虽然她嘴上和李嘉音矢口否认,但是她心里对崔鸳十分在意。更遑论碰到这种场面,她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如何能够坦然面对这副场景呢?
夜色之中,河灯如荷花绽开,花瓣层叠如波,点亮了整个河面,仿佛坠落人间的无数星子。承载着数不清楚的美好愿望。
‘吾有情,而知其无情。以有情随无情,然其殁已。’
鸯眉拧眉看着河灯上的这行字。她翻了翻从前的记忆,确定这就是崔鸳的字,虽然字形略小,但笔笔龙翔凤翥,苍劲有力 。他的字,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笔势连贯到底,不会有停顿。
她联想到二人举止亲密的样子,心里闷闷的喘不上气来。
她竟不知,原来二人什么时候已经关系亲密到这地步了?上一世,她与崔鸳,堪称青梅竹马,又有婚约在身。她记得那时候,她已十一了,崔鸳比她小上一岁。个子也不及她高。她正气闷着他不肯唤她姐姐,向李嘉音取经过后,拿出外祖家送来的名家字帖,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那沉闷无趣的眼神里闪现亮光。她当时拍拍胸脯,保证只要他唤她阿姐,她就字帖送给她,另送他一副字画。
他被诱哄着捏着衣角,耳朵都红了,才细声细气地唤了她一声阿姐。
她大度的将字帖送与他。除了字画外,又送了许多古籍给她。反正她库房里放着落灰,而且她看着这些密密麻麻拗口的字,就头疼的厉害。她爹非逼着她看,她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还能一举两得。
她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的时候,崔鸳却拿着古籍抄书卖钱。她记得那天晚上,她和爹娘要坐下用饭,崔鸳难得面上带笑的走进来,顶着两个黑黢黢的眼圈,拿出两锭银子并一卷古籍,说这是抄书换来的。
还大言不惭的向她爹保证以后会养活她。
她爹含泪拍了拍他的肩膀,视线移到古籍的封皮上。陡然顿住,半刻钟过,前厅里响起她杀猪般的求饶声。
“哎,别挤别挤——”身旁响起一道恐慌的声音。
她瞬间回过了神,不知什么时候,人流已经拥挤到了紧紧挨着的地步。
背后有人不断被挤来挤去,她一手撑在石栏上,一手试图沿着石栏挪出去。
刹那间,身后一股巨大的撞击力袭来,她上半身几乎临空挂在石栏上,吓得几乎叫出声来。幽幽的河面上,一盏盏河灯龟速流转。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如擂鼓般强烈。近距离的看着崔鸳放的那盏灯,似乎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墨香。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拍在她的肩膀上,试图将她拉回去。
她扭头瞥了一眼,见是乌实。心下稍定,伸出一只手勾住崔鸳的那只河灯。
乌实手上用劲,带着鸯命往后去。
这事说不巧也不巧,不过每逢这一天的这个时辰,老百姓都要去乾元观里的神亀像前点上一炷香,祈求家里的长辈能够身体康健,事事顺意。这个习俗流传了很久,有百姓为了争抢这一柱头香,常常是挤破脑袋。
鸯命正站在通往乾元观必经的放生桥上,遇上了点香的人流。
她皱着眉,看着头上的河灯,心想,怎么就忽然想不开将它捞上来了,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吗?
乌实站在她身后,有力的身躯为她撑起一片窄窄的空间。
人流还在继续朝对岸的乾元观涌动,鸯命浑然不觉身后的状况,她这会儿心里正犹豫着,到底是将这河灯放回去,还是趁着夜色较暗毁尸灭迹。
就这么磨了一会儿时间。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本就肤色黝黑的乌实,被行人挤来挤去,脸色黑得比那锅底灰还暗上几分。她唬了一跳,下意识将河灯朝他手上一放,顺着那被撑开的缝隙钻了出去。
“给你了。”她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提着裙摆噔噔噔迈下一旁的台阶,沿河堤,朝崔鸳和阮云娘的方向小跑过去。
乌实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河灯。上面提着一行字。
‘吾有情,而知其无情。以有情随无情,然其殁已。’
他掀起眼皮,面色复杂,看着少女飞奔而去,裙诀飞扬,似一只穿行于暗夜中的粉蝶。敛眉想了又想,把河灯轻轻放在了河面上。
阮云娘眼角的余光看着鸯命从桥上跑向这边来,她上前微微侧身,挡住崔鸳的大半边身子。
“崔大人,您如今可有婚配?”她纯属是为了拖延时间,没话找话。
前两日,皇帝身边的权宦,司礼监掌印太监——裴言清约她一起看灯会。她本兴致缺缺,为着店铺扩大的事烦忧,又看到信笺中,裴言清暗意皇帝今晚会微服私访,已经为她打点好了一切。她转身又想,早点来也许会遇见想遇见的人。
所以,天还没暗就徘徊在放生桥边守着。
看到崔鸳出现,她连忙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