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车从勋贵云集的永安坊驶出,一路向南往集贤坊去。
鸯命掀起一侧车帘,街道两旁酒肆林立,还有一溜烟排开的摊位,有卖酱板鸭、大爆鱼的,新鲜的鱼块放入滚烫的油锅里炸熟后捞出,也有叫卖馄饨汤面的婆婆,两手拉扯间,又长又细的面线就直接抖进锅里开煮。
生意最好的,要数卖时令宫饼的妇人,琳琅满目的宫饼摆得满满当当的,按着玄京城的习俗,仲秋节,是除夕以外最重要的节日。整个八月,灯会、庙会、戏会等等多到数不过来。就连百官都被准许从仲秋节这一天开始休沐,享有三天假。
鸯命不喜吃甜腻的宫饼,看着香酥可口的核桃饼倒是差点流下口水,赶忙让竹茹下车买了两包核桃饼并一包山药糕来。
越往南去,人声渐渐稀疏。城南大多是普通百姓的住宅区,转过荷花巷就是赫赫有名的集贤坊,据说,每年从各地赶赴玄京的举子大多都会选择住在坊中的客栈里。
除了经济上的考量,还有一个原因是集贤坊紧邻着礼部官衙。
红墙绿瓦、磅礴恢弘的皇宫伫立在城中心,长约千丈,檐牙高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车夫将马车停在巷子口,鸯命款款走下马车,身姿袅娜,粉黛薄施。她左右张望后,快速朝车厢内招了招手,示意竹茹把手里的东西赶紧交给她。
“姑娘,要不奴婢帮您提着,等到了门口,奴婢放下就走,成么?”竹茹抱着两匹布,不肯撒手,她担忧地看着鸯命鼓鼓囊囊的袖口。
姑娘这手腕伤得那么严重,短时间内可不能提重物。
鸯命等了半晌都没有动静,不由急了,凑近威胁道:“这个月的月钱还想不想要了?”
话毕,她那只完好无损的手上瞬间就多了两匹布。
竹茹扒着车帘,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犹豫道:“姑娘,这能行吗?”她转头看着车厢内堆着的笔墨纸砚之类的。
顺着竹茹的目光,鸯命看见了耸立得像小山那般高的礼品,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这,这好像有些勉为其难了是吧?
“没事,大不了我搬两趟。”她咬牙坚持道。
两匹布就用完好的右胳膊夹着就行,至于两包糕饼,茶叶和笔墨纸砚……她低头盯着左手隆起的袖管看了一眼。心下想道,吴老大夫也没说骨头折了之类的,应该没什么大碍,至多是恢复的慢一些?
她踉跄地往巷子深处走去,手上的重物让受伤的手腕开始疼起来,如同细小的绣花针密密麻麻地不停在扎。
她的脚步比平时稍快,根据刚才打探来的消息,走到巷子最深处的一户人家门口。
豆大的汗珠将她额角的碎发打湿,她提着东西站在门口,唇色发白,衬得下唇的殷红小痣越发鲜艳。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遭遇的情形,但万万没想到这困难从还没进门就开始了!
屋内传来两道明显的争执声,她愣了愣,觉得站在门外偷听很不妥。
可是手上的东西提着又很沉,如果她大声喊竹茹来帮忙拿,屋内正在争吵的二人势必会听见。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你在水中与那姑娘肌肤相亲,让她失了清白。你让她往后如何有颜面走在世上?”林氏柳眉倒竖,怒斥眼前的儿子,“你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就应该负起责任,娶她过门。”
崔鸳唇角轻抿,沉默地站着不说话。
林氏看着半天憋不出个字的儿子,气得拿起靠墙的扫帚打他,语气中似是带着泪意:“我独自拉扯你长大,让你满肚子的学问都学进狗肚子里去了。我这就打死你,一了百了。”
说话间,满室回荡着闷响声。
“我管你什么政见不合,你是和她爹过日子吗?”林氏虎口发麻,说出口的话也带着颤音。
“从小我就教你,不要做凉薄之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像极了……”
她转过话题,眼眶泛红,愠怒道:“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你这个无赖是一回事,你不拿出个态度是另一回事!”
“你若是个丧良心的,我自然不会管你。可你若要再叫我一声娘,就给我老老实实上门提亲去。”林氏将扫帚“哐”得丢在地上,瘫坐在椅子上,沉声道。
崔鸳眉峰皱紧,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
林氏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无可奈何,这个儿子的脾气,她是最了解不过。
平时偏执己见,一旦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叹了口气,好言劝道:“无论是为了那姑娘,还是为了你的仕途,你自己想想,如果你不拿出个态度来,外头的风言风语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候,可不是你或者那姑娘能承受的。”
隔壁那徐大人的续弦,前脚刚来她这里嚼舌头,把昨天宴席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当笑话说嘴给她听。
林氏上下打量遍崔鸳,瞅瞅,这倔驴,就差把“士可杀不可辱”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临近正午的阳光还有几分热,鸯命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娶?她?因为昨夜崔鸳救了她吗?
她知道,作为家世清白的闺阁女子,如果被男子毁去清誉,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嫁给那名男子,无论身形品貌;二是削发为尼,从此长居庙堂,这还是极少数疼爱女儿的人家,且不是那些门阀大族,若是身处高门,更要成全家族的颜面,以及顾着家中适龄姊妹的名声;三就是如她记忆中那样,一根白绫,了却平生。
她知道,这一世的崔鸳对她并无好感,昨夜他眼中赤条条的厌恶,只差亲口说得明白。
可她已经不是那需要顾全大局的衡阳郡主,她想对他说,不必他违背意愿,娶她进门,她亦不会轻易死去。
然而想起那暴雨惊雷中,希望一点点破灭的场景,她又无意识得浑身抖起来。
“儿子明白。”清冷的男音淡淡道。
好像透过九重宫阙传来,邈远得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想的是什么。
明白什么?明白必须拿出个态度?不得不上门提亲?还是明白会与她声明清楚,划清界限?
她心下慌张,受伤的手腕承受不了重量,拿着的东西不听话地掉在地上。
“砰——”重物落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林氏与崔鸳互相看了眼。
鸯命手忙脚乱地想要捡起掉落的东西,没成想它们一下子骨碌碌全滚到地上。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办?怎么办?
门被人从里面一下子打开。
少女穿一袭豆绿色襦裙,披着鹅黄色如意纹披帛,杏眸清润,双颊泛着红晕。她垂着头,无措地绞弄着手指,一脸的羞意。
崔鸳从高处,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纤细的脖颈和白嫩的肌肤,还有盈盈不堪一握的楚腰,仿佛一掐就能折断。让人情不自禁想起昨夜池塘里那抹柔软的触感。
喉咙不自觉滚了滚,他移开视线。
林氏看着二人,不动声色的压下心中的讶异。她联想到听闻的那件事,回过神后,已经猜到了这姑娘的身份。
她嘴角勾起一抹蔼然的微笑,道:“是鸯姑娘吧?”她上前一把挤开碍事的儿子,灼灼地看着鸯命:“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外多累得慌!”
看着掉落在地上的东西,她弯下腰一一捡起,又拍了拍鸯命的肩膀,笑道:“快进来吧。”
鸯命从没有与陌生人一上来就这么亲密接触过,她僵硬着身体,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
前世崔鸳的娘在生下他的时候就撒手人寰,如今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心里别提有多激动。
可想起刚才在门外听到那些。
她心里是有些慌的,但也不想在崔鸳跟前露了怯。所以佯装镇定,挺直腰板,道:“我,我是来找崔鸳的。”
林氏年已三十有五,穿着浅绛色衣裙,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头青丝绾在脑后,浑身都透着利落干练。看着鸯命,乐呵地直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喊我林姨就行,外头太阳大,先进屋坐坐,不打紧。”
眼角的细纹让她无端老了几岁,可她的眼睛里迸射出的光芒,嘴角的笑容,十分安抚人心。
让鸯命想起小时候跟着她爹去乡下的田庄里游顽的场景,树枝上结着累累的果子,风吹麦浪,西斜的日光,即使不再炙热,但仍然用余温,滋养着一方土地。
鸯命的心陡然一松,她腼腆一笑,用眼角的余光觑着崔鸳。
“管他做甚,进来吧。”林氏顺着鸯命的目光,看到了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的儿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一袭月白色素面棉布直裰,衬得颀长的少年,恍如九重天上,端坐高台俯瞰众生的仙君。他掀起眼皮,漆黑的凤眸冷冷地睨着她,唇畔勾起讥讽的弧度。
看着她的目光,比昨夜的池水还要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