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月天,宜吃春笋宴。
九岁的桑淇带着妈妈专门买的巧克力和自己选的娃娃去宋女士家恭贺她家的乔迁之喜。
宋女士是桑淇的新邻居,为了帮助儿子适应新环境,早日交到朋友,特意办了这春笋宴,整个大院的孩子都被邀请了。
桑淇长相软萌,声音清脆,待人有礼,她将精心挑选的米色小猫抱枕递给宋女士的时候,宋女士的心几乎要化了。
宋女士笑眯眯地将桑淇抱到圆桌边,挑了个高的凳子放她坐下:“淇淇,坐。”又转头向儿子道:“宋子轩,照顾好妹妹。”
宋子轩见妈妈抱了别的孩子,表情有些不爽:“知道了!”
之后,宋子轩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桑淇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人不待见她,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妈妈让她带给宋子轩的糖也就躺在她的口袋里,没有送出去。
春笋本无奇,每年二月,本地菜市场都有最新鲜的春笋出售,当地每家每户都吃过。这时候,没几个孩子关注春笋宴的菜品。
住桑淇隔壁、自封“小哲学家”的王子涵曾深沉总结,孩子聚在一起,吃饭都是次要,一起玩闹才是儿童社交的永恒主题。
第一道菜上桌的时候,王子涵的“名言”立即被推翻,桑淇忽然就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感同身受了。
据厨师介绍,这菜的做法自《红楼梦》而来,又是什么“鸡脯子肉并香菌”,又是什么“香油”“糟油”,桑淇实在是一点也没记住。
只记得端上来的菜香气四溢,自己刚闻到味道,菜就被抢光了。
桑淇穿的是妈妈为自己裁的衣服,纯棉的白色长裙,配以鹅黄色的领口、花边和羽绒马甲,美则美矣,却不方便行动。
抢菜的时候,桑淇担心弄脏裙子,加上妈妈“谦让”思想的教育,实在没吃上几口;做起游戏来,桑淇隐在孩子们花花绿绿的衣服里,个头又矮小,更是引起不了什么注意。
桑淇索性悄悄溜下椅子,独自走进院子。
午饭时间,孩子们都去了宋阿姨家,大人们也都回家吃饭了,院子奇异地空。
桑淇转身准备回到宴席。
这时她听到花坛后一阵沉闷的的哭声,哭声很细碎,嗓音被刻意压低,若隐若现的。
她无端为这人感到难过。
还有谁家的孩子没有被邀请?
出于礼貌,她没有插足他人人生中的尴尬时刻,毕竟人家压低声音,不是为了被她窥探的。
她想,她口袋里的巧克力这下或许有用武之地了。
她猫着腰,将手从两个红叶石楠球中间伸过去,偷偷放下那甜甜的,嚼起来满口留香的榛子仁巧克力。
哭声戛然而止。
桑淇松了一口气,要抽回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了。
那头的人用一只冰凉的手摁住她的手腕,不容抗拒地将她往暗处拉。
桑淇感到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那侧坠去,随后手被松开。
她将沉入无边的寒冷与黑暗里。
桑淇茫然地抬起头,最后看到的是容羡冰冷的眼神。
“咚!”
空荡荡的公寓里,桑淇瑟缩着抱紧怀中的绵羊安慰玩偶,猛地睁开眼睛。
芒果的后劲太大,让她一晚上都忙着做噩梦,还梦到这个忘了很久的人。
桑慢慢吐出一口气,尽力让自己不去回忆。
闹钟还没响,桑淇揉揉眼睛,将掉在地上的被子捞起来,摸出手机。
睡了一夜,她的消息框还挺热闹。
她点开第一条消息,是合租的师姐十分钟前发的:“宝贝,我回家喽。不好意思,收拾得匆忙,弄出点动静可能会吵到你。”
“回家?”什么意思?老板还在医院里就溜了,规培证不要了?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师姐回复得很快,“在陌生的城市上班太痛苦了。”
“的确。”桑淇深以为然,牛马的工作环境并不轻松,高压之下,往往存在诸多危害生命安全的隐患。
“我先回沪城继承家产了。”
“……”那也不错。
第二条消息是陆娟发的:“淇淇,你有没有时间,咱们一起吃顿饭吧。”
陆娟,她爸的妻子,一个曾经的第三者。
桑淇的父母离异很多年了,桑淇跟着妈妈。爸爸和陆娟组建了新的家庭,也有了新的宝宝。
桑淇并不对此感到遗憾。
妈妈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心灵手巧,开了裁缝店,后来又收了几个学徒,收入供母女二人生活绰绰有余,何况桑淇的爸爸每月都会汇给她一笔抚养费。
妈妈将这些钱全部存起来,留给桑淇上大学用。
在“丧偶式教育”盛行的年代,桑淇觉得对她这样的家庭来说,父母离异对她的成长影响并不大。
桑淇十八岁那年,老桑出车祸去世了,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桑淇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财产分割以后,余额变成七位数。
出于一种莫名的情绪,她并不喜欢动这张卡里的钱。当初拿走这笔钱,无非是想恶心恶心做错事的人。
除了那次……又是与容羡相关的一个故事了。
不提也罢。
桑淇盯着屏幕发呆。
陆娟早些年从没有联系过她,这几年献起殷勤,无非是对财产分割有所不满。
“医院很忙。”桑淇不愿对陆娟虚以委蛇,至今没有删除她的联系方式,也只是看在老桑的面子上。
至少在钱上面,老桑没有亏待她,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其余的消息,大都是学校群聊里的。师姐退学的消息已经在这届学生中传遍了。
桑淇有些兔死狐悲,于是按灭了手机屏幕,没有参与讨论。
起床铃声就在这时响起来。
桑淇平日觉得催魂夺魄的铃声,现下竟莫名让她有了熟悉与安宁之感。
毕竟,这代表着她选择的人生还在稳定地进行。
然而,意料之外的状况也常常发生。桑淇刚坐到工位,就得知自己被投诉了。投诉者正是昨天会诊的男孩的妈妈。
院方的对待投诉的态度一向是“有诉必应”。幸好诊室当时不止桑淇一个医生在场,且每个诊室都有监控,桑淇不至于被处罚。
只是,依照规章制度,桑淇要打电话向她道歉,并检讨自己。
桑淇前一天开完会还在补病历,现在过了不到12个小时,又要写检讨,实在有些委屈。
桑淇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却发现师兄正站在身后。
桑淇方才全身心都投入到自怨自艾了,不防被吓得一激灵。
原本,师兄的表情是严肃的,见状倒是和缓了不少。
“很不服气?”师兄拍拍她的肩膀,像宽慰任何一个工作不顺的同事,“像受了冤枉一样吧?”
桑淇用力地点点头。
师兄却话锋一转:“可是检讨,是老板要求你写的,我们看了当时的监控,你的处理方式,还可以再改进改进。”
职场PUA?
师兄迎上桑淇诧异的目光,不紧不慢道:“的确,你说的每一句话,单独拎出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每个人的家庭都各有不同。
你不知道患者家里面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亲属因为孩子的疾病,对这个妈妈施加压力。带孩子看病到现在,没个几十万下不来的。
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家长必须做到什么地步,因为改变他人就是一件困难的事。
向非专业人士清楚地解释疾病,也是一种医生需要具备的能力。家属有时候就是不懂,又担心患者,就会显得急躁一些。
你把沟通和表达练好了,也是在为自己减少纠纷。”
师兄就是师兄,说话滴水不漏:“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
桑淇点头如捣蒜。虽然不算医院正式员工,但进医院规培,也算半只脚踏进了职场。
职场中遇到愿意提点自己的前辈,实在是幸运的。
师兄的提点,于她如同薛宝钗送给林黛玉的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
今天,桑淇对自己的吃食非常谨慎,出门也翻了黄历。
功夫不负有心人,中午,桑淇准点下班了。
为感谢师兄的提点,桑淇邀请师兄一起去外面“搓一顿”。
师兄也毫不客气,当下就推荐了医院外面一家港式餐厅。
师兄一看就是很懂得吃的那种人,早把医院周边的美食都摸了个透。
叉烧饭、冻柠茶、水果碗,外加一道炙烤春鸡,没有一样踩雷。
相比之下,桑淇有些自惭形秽。
本科时代,桑淇的恩格尔系数一度逼近90%,却仍然出于好奇,不断尝试各种新品,然后踩雷。
然后继续尝试。
或许,点遍各大餐厅所有的雷品,也是一种天赋吧。
桑淇阳光开朗,师兄风趣幽默,两人聊得很愉快。
最后,还碰了杯。
街道对面,戴着黑色冷帽的男人看着二人的互动,眸色变深。
不像在医院,女孩这时没有戴口罩,素净的脸露出来。
容羡敏锐地发现桑淇嘴上抹了东西,好像是她从前喜欢的镜面唇釉还是什么东西,莹润地覆盖在她饱满的唇上。
餐厅的灯光和暖,自带一层磨皮效果,越发显得女孩的肌肤吹弹可破。
女孩浅棕色的瞳孔映着灯光,眼中仿佛盛了一片星河。
昨天扎了一天丸子头的发还带着微微的卷,随意地散在肩上。
她就这样对着对面那个明显心怀不轨的人笑。
他们还穿着同一色系的衬衫,白得刺眼。
容羡的手指紧了紧。
虽然容羡没有刻意打扮,就这样随意站在街角,回头率也很可观。
能将冷帽戴成济公和尼姑的人不少,戴得像容羡这么有气质的还真是少见。
容羡年少时见的太阳不多,故而皮肤比同龄的男生都白。黑色的冷帽,衬得他眉眼轮廓更加清晰。分明是个单眼皮,却因为眼窝深,硬生生在眉骨下凹出一道褶。
配上高挺的山根和优越的鼻梁,容羡的侧脸也是一绝。
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宽阔的肩膀,随便穿件风衣都是王炸。
不然当年也不至于把桑淇迷得死去活来。
仿佛觉察到什么,桑淇抬眼望向窗外。
街上空荡,偶有行人撑伞匆匆而过。
琼花碎玉,是二月的桃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