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去纽约学习的一年,伊树从来没有偶遇过许燚。
海棠不算大,京都不算小,何况她的职业特殊,就算是刻意躲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么多年过去,她换了手机号,他也移居国外。她逐渐脱离两人共同涉及的朋友圈,直至与对方没有一点勾连的信息。
满打满算,他们统共有五年未见。起码,没有像今天这样,直白地面对面相见,岁月像是蒙了一层纱,人影都是斑驳的。
五年的时间,真要说有什么变化,许燚比从前成熟,他的戾气有没有少一点,她无从得知。眼前的他,不苟言笑,散发的光环拿腔拿调。
哪怕是此刻,伊树也拿不准他。不清楚他现在心里想了什么,下一秒又会有什么举动。
她对他做了那样的事,欠了他那样的情,总归是要亏欠一辈子的。
所以就算今天的饭局有一顿羞辱不能避免,伊树也可以承受。她做好了准备,这样想着,才敢轻轻缓口气。
“我说,”许燚向后靠了靠,仰着脸,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听到这两个字,伊树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小心翼翼,犹如见了鬼的胆小模样,叫许燚打算呼之欲口的话硬生生回旋进肚,他忽然就不想说了。
“宋局长有心了,这菜呢还是江山菜,也不枉我跑这一趟。”
宋红兵连连点头,奉承着拿起桌上盛满酒水的高脚杯,他没想到许燚能这么客气,于是言语之间尽是肺腑:“许总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咱们海棠卫视这些年给观众量的就是一个实诚,来,我敬您。”
许燚配合地碰了一杯,也只是碰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把酒水放回桌上。
伊树垂眸闭了闭眼,没挣扎几秒,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许燚身边,笑得明艳动人。
“去年‘狮子王’台风登陆海棠市区,我记得咱们气象局用的就是华盛的气象雷达,海棠市因此无死亡案例。气象局沾了许总的福气,想必今年也会继续延续这份好运气,您没兴趣喝酒,没关系,以茶代酒。”
这一刻什么声音也没有。
许燚认真地看着她,看够了,拿过她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也就喝了一口茶,却叫桌上的宾客松了一大口气。宋红兵还得忍着气,恭敬的再讲几句客套话控场。
气氛回暖,也没人再绷脸,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呼吸那样被昭然若揭。
许燚终究给了句明话:“宋局长,看上华盛的百亿用户,又图轻云的几台破仪器,天底下白捡的便宜让你占尽了?”
“是是是,许总说得对,”宋红兵笑纳接受,恭迎着说:“轻云哪能跟华盛比。”
他们左一句虚与委蛇,右不过阳奉阴违,伊树听久了有股寒意直涌脑门。
华盛旗下开拓气象服务商业化的板块,国内在这块领域还是一片空白,要干的话等于在大海中捞鱼。不会饿死就是了。
许家产业遍布各行领域,气象服务这块,几乎垄断了所有手机型号的内置天气数据。有了这样的国际地位,没什么不能逆转的。
甲方转乙方,乙方转甲方,就是面子上的说法。
前阵子气象局的新设备选了低一半价的轻云,这事是宋红兵拍板的。几台仪器是小事,犯不着大刀阔斧。
可轻云非要添油加醋的对标华盛新改革的价格上调。不仅打了一手舆论,还发华盛的捡漏财。这场鸿门宴,明面招商,实则负荆请罪。
难怪要给一出下马威。伊树这么想着,竟然放平了心态,也就是说,他单纯为工作上的私仇刁难宋红兵,与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宋记者倏地凑近她,压低声音:“你不舒服?”
伊树表情有些不自在:“没有,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事,我以为你不舒服。”宋记者温和地说。
许燚正和人谈事,转头就看见这一幕,他忍下起伏的心绪,下意识地扯松西装领带,来之前他勉强系好,结果系不系结局都没差。
时间过很快,酒桌如虎穴,像进食,循序渐进到关键时刻。宋红兵带头提气象软件代言的事,顺带夸了嘴伊树。
他说,“伊主播今年是不是二十七了?我记得你去纽约学习的那一年,才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是不是?”
伊树按捺翻滚的情绪,点了点头:“是。”
“哎哟,当年青涩又踏实。”宋红兵举起高脚杯,“来来来,让许总认识一下。许总,她就是这次的代言人,刚给您敬过茶。您放心啊,她业务水平那绝对是不容置疑的,你看她这外形,别的不说,局里没有比她更漂亮的。”
伊树僵硬地挤了笑,声音显然没刚才明朗有底气,只知道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要提心吊胆:“哪有这么夸张。”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许燚的眼角眉梢都吊着股痞劲,在张牙舞爪的森林中,他的张弛有度给人过于施压的压迫,其实才不过冰山一角。
他要有心收拾人,弄得你下不了场还只是一盘开胃菜。
她在恍惚间听见许燚慢悠悠地吐了几个字:“这么漂亮,没有男朋友?”
这是一句既不符合场合,也不按套路走的问话。旁人听了会多想,伊树听了却心惊。她生怕他再多说什么,脸色霎时凝固了。
也是这一瞬间。
服务员敲响了门,端着一盆秋海棠。他客气地说:“前厅收到外卖小哥送的盆栽,还劳烦您们签收一下。”
包房有懂花的,啧了两声,忙说:“嘿哟,这不是普通的秋海棠啊,伉俪海棠,还是对夫妻呢。谁家新燕送的哟。”
伊树看着花,许燚看着梁东。
没人认领这一盆秋海棠,梁东扭了扭脖子,招手唤服务员,他取了西装口袋别着的钢笔,打开笔帽,洋洋洒洒签名。
“送都送进来了,谁签不是签,把人家晾在那多不好,”他把服务员打发走,“这花长得饱满妩媚,伊主持,衬你。”
宋记者蹙眉,听出了不对劲,他刚要开口。伊树抢着收下花,她大方得体地道谢;“那谢梁总吉言,祝我早日脱单。”
觥筹交错,宴席散去。
伊树怀里抱了秋海棠,眼看宋红兵送走一个又一个权贵。他是气象局的,吃铁饭碗,居然也不能免俗。
台长过来搭宋红兵肩膀,脸颊熏红,酒味冲天。他说:“干得好,干得好啊。这饭没白吃。继续干,听到没?”
混乱之后宋红兵也走了,走前叮嘱她别忘了交代宋记者新闻稿怎么写。
伊树等车消失不见,回头看见角落处有垃圾桶,她折去海棠的根部,连同盆栽扔进了垃圾桶。
欲要转身,耳边传来一声嗤,西装革履的男人拢风点烟,还将烟盒抛了个完美的弧度,他语气微嘲;“你什么都扔这么干脆?”
伊树口腔干涩,心脏莫名钝痛。但也只有这样了,她深呼吸,继而问候着说:“许总。”
许燚好笑地拿了烟,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这时宋记者跑过来,他不知道许燚居然还在,冒昧地说;“许总也在啊。”
伊树问:“怎么了?”
宋记者不好意思地笑:“我想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想送你来着,但城东那边出了一起大型交通事故,我跟你说一声注意安全。”
宋记者一晚上都在照顾她,伊树很感恩,她刚要道谢。
不成想许燚拖长尾音地“啊”了声,真是感天动地的单恋。他吐出烟雾:“我送伊主持回家就行了,还等什么呢,快去跟新闻吧。”
宋记者说:“行,你早点回去。到了给我打电话。”
伊树目送宋记者上了警车,她想迈步逃离这里,但许燚已经开着保时捷停在跟前,他降了窗户,冷冰冰地:“上车。”
伊树朝后座走去,一拉车门,发现打不开。她听见许燚在关锁,他这次语气更冷,“我是你司机?”
车子驶入高架,忽然下起了暴雨。雨声像敲锣打鼓,震得人心头惶恐不安,下了雨的海棠仿佛泡在海水中,发胀了,梦幻还不真切。
伊树报了地址就再没讲话,许燚也沉默地开车,最终车停在小区门口,噼里啪啦地雨点掉落车盖,驱动伊树的脑神经。
伊树抿唇,一鼓作气:“对不起,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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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雨势渐小。
外头万家灯火都灭了,伊树家的卫生间还通明着,她趴在马桶边不停干呕,空气中弥漫酸味。
等差不多了,她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客厅沙发坐好。
茶几还摆放着剩余的火鸡面,撕烂的包装袋被风吹凌乱了。伊树的肚子在海啸,不该下三包的,这次真下多了。
她才催完吐,脑袋昏沉沉的,精神紧绷的状态下,被电话铃声猝不及防地吓了一大跳。
是陌生号码。
她果不其然听到了熟悉的人声:“电话换得挺勤。”
伊树说:“你怎么有我电话。”
“现在找你电话还不容易么。”
也是,他有什么弄不到。伊树低头责怪自个儿不该问些毫无营养的话。
那头声音低低地,沙哑,多半还在喝酒:“小记者在追你啊?”
“与他无关。”
“你喜欢他?”许燚突然这么问。
“我说了与他无关。”
“哟,你还护上了。”
伊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轻声叫他名字:“许燚。”
“你觉得你现在有资格跟我呛么。”他说着还笑了,这笑没半分色彩,听得人骸骨。
“有时间我会跟你好好谈。”
他说:“行啊,现在出来。”
“我明天要录播。”
那边缄默了一会儿,许燚嗓子又哑了一些,他又说:“你还谈条件?伊树,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她的太阳穴突突疼,伊树态度坚决,她简单说:“我会联系你的。”
掐断电话,她如释重负般地抽了一口气,伊树不经意地拧了拧眉,使劲闭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欠他一句对不起,现在终于有机会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