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轻水从伊树房间出去,她拢了拢头发,掀开被子如释重负地靠在床头。
拉开床头柜,里面有一盒健胃消食片,消食片底下压了张相片。
相片背景是日本京都的清水寺,许燚在红叶的点衬中,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伊树吞了消食片,看着相片出神。
她刚才告诉顾轻水:“表白不用霸道,也无须花言巧语,真心最重要。
用不着山盟海誓,最好别有围观群众,被别人起哄,不论男女都会有压力。
如果对方不喜欢你,你也不必把姿态放太低,就算是祝福,也是很不错的收场。
爱不是束缚,无怨无悔地喜欢一个人,哪怕被拒绝,也不丢脸,相反,你很了不起,特别勇敢。”
看了好半晌,伊树把相片重新放回去,窗外有一轮月亮悬挂于顶,银光温柔似水。
他们去日本小樽旅游,夜晚并没有月亮,那地方只有雪,又棉又白,屋顶,道路旁全是厚厚的积雪,雪叫人行动缓慢,时间也是慢的。
暖黄色的路灯洒下,一切美得不真实。
许燚有时爱煞风景,他把捏好的雪球往上抛,抛越高他越高兴。
雪球偶尔会溅到伊树,她被溅了之后狠狠弯腰抓一把雪,捏成一个小团,挥挥手用力地朝许燚扔去。
结果许燚轻松地偏头躲过,还不忘嘲笑两句:“哎哟,你当我豆腐做的。”
伊树气死了,站在原地说:“你是不是看见了,不算数不算数。”
许燚慢慢靠近她,自然而然地弯腰抓了把雪,一边捏一边笑:“傻姑娘,我才四岁的时候老头子就编排我,你知道我教练谁吗?”
伊树没兴趣知道他的教练,她只知道再不躲要成雪怪了。她撒腿就跑,许燚快步跟在后头追,两个人闹得那叫起劲。
原来他们那么要好过,和他在一起,伊树体会到重新长大成人的乐趣。
他说就算不喜欢他,也要无时无刻想着他。心里有一亩三分地是留给他的。
伊树在心底荒谬地嗤之以鼻,怎么会有这么无理的要求。
她戳了戳相片中笑得开怀的许燚,吐了口气,轻轻说着:“你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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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伊树起了个大早,扑哧的冷风把脸刮得生疼,开了一小段路程,手机频繁震动。
她几乎不在开车时间内接电话,就是红灯了也从不抽空回消息。她瞥了一眼,心想怕不是跟工作有关。
跟工作无关,跟身体倒是息息相关。惠文一连发了好几条微信,全在关心她。
惠惠:【我舅舅最近有档期,你要不要找他问诊啊?我帮你提前预约呀】
【我找小舅舅了解了点,他说影响因素蛮多的,问你之前有没有去过精神科】
说完又添了句。
【你放心吧,我们嘴巴都很严,谁也不讲,不会乱说话的】
伊树回了个表情包,宽慰说道:【我约好医生了,谢谢啦,下次去你舅舅那】
她回复这句话时,耳旁传来开门的声音,钟楚临一身白大褂,乌眉背头,鼻梁高耸,尤似西方艺术里标准精致的雕塑脸。
这种掺点磅礴大气,英气标致的骨相,她目前还只在许燚脸上感受过。
钟楚霖微微颔首,伸出手招呼:“久等。”
伊树也伸手握了握,很轻,只触碰一瞬便收了回来。她看了一眼里面:“我准备好了,钟医生。”
她和钟楚临面对面坐,眼前是木质的书桌,诊疗室像是刻意打点过,偏深沉的暗木风格。
诊疗室没开窗,不透风,伊树嗅了嗅空气,趁钟楚临拉开椅子坐下,她站着指了指后方:“我能开个窗户吗,天气冷,犯鼻炎了。”
钟楚临顿了一下,不知道顾虑了什么,抬手说:“请便。我也是刚上任不久,诊疗室没来得及收拾。”
岂止是没收拾,伊树跟林志做了近半年的心理疏导,他问诊病人最忌讳场地,他的办公室常年喜光。
这间屋子不像是给人做心理疏导的,很像刻意催眠病人用的。谁叫林志偶尔也会用催眠的法子治她。
给第一次见面的病人用催眠,不问缘由,这是为什么?伊树背对钟楚临,慢悠悠推开窗户。
伊树蹙紧的眉头转身就抹平了,她睨了一眼安在窗户边的大书柜,书柜有五层,中间一层分了岔,书少了很多。
她停下来看着书柜:“钟医生喜欢在没有病人的时候看书吗?我从来没见过医生在办公室安书柜。”
钟楚临借势起身,撑着桌子发出了叩声,伊树被他的动静引得回头。
两人由此对视一番,谁也没讲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这样安静的空间,伊树有空思考刚才听见的细微脚步声,是钟楚临扰乱也听见了的脚步声。
伊树默了半晌,没揭开这扇书柜背后的事情。她轻轻呼吸,笑着对钟楚临说:“没关系,开始吧。”
钟楚临对她的坦荡和不掩饰先是一愣,他理了理风衣,两手交叠地说着:“你的情况我找林医生了解过。伊小姐,请问,你最近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伊树垂眸,说:“您指的发病是多大程度?”
钟楚临看过那么多病人,他在这方面已经青出于蓝,鲜少有被挑毛病的时候。
他心情怪奇异的,不知是被伊树弄得下不了台,还是他作为一名医生,违背了原则的不自然。
钟楚临简单说:“忍不住进食的频率,恶心的次数,身体有没有变化,发病前后期有没有经受重要创伤等。”
伊树大概懂他想知道什么了。
她在十二月末重逢许燚,病情就是从那时加重的,现在爸爸即将出狱,病情反反复复,工作又跌宕起伏没有着落。
许燚出现在她家门口时,就已经发现她去药店买过药了吧,凭他的做事风格,要知道她买了什么,易如反掌。
伊树压下起伏的心绪,敛睫笑了笑:“最近一次发病是我辞职那天,上吐下泻。钟医生,我是一个工作狂,没了工作我就活不下去,我的世界除了工作就放不下别人了。”
钟楚临看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可是伊小姐———”
伊树的手在桌底下游移,摸到一个闪红光的小监听器,她捏在掌心,拿起来,抢话说:“我最严重的发病期,是五年前的情人节,也是我的生日。”
钟楚临眼神紧紧盯着她手中的监听器,嘴唇抿直,绷紧了大脑,毕竟这是许总吩咐的事情,有一点差池,他都没法子交差。
伊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我抛弃了一个人,他是我未婚夫。说真的,他是我眼下最大的麻烦,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剪哪一根线才可以停止。我很害怕,钟医生,你们男人都很爱翻旧账吗?”
钟楚临也不敢回答。
谁敢回答找死的问题,这不纯纯有病么。
他不回答,伊树低笑一声,她说:“和他谈恋爱不过是我给自己事业铺的一层跳板,钟医生,你知道吗,我以前是记者。记者想要一手消息,总要有后台吧。一个年轻帅气,又家财万贯的公子哥,是最适合的人选。况且,我也不亏啊。”
钟楚临坐在对面,他看她说话的样子,不像演的。
他心脏莫名震动,是为许总在那头听见这番话的心情担忧,也为自己待会既有可能受到牵连操心。
停顿了半秒,伊树手中的监听器的光灭了。一个小小的红光,似乎也把她的一点明明灭灭的光灭掉了。
伊树收了笑,也叹了一口气,她说:“钟医生,你一眼就看出我在说谎了是吧。”
病人说谎很好识别,有的人说谎习惯做小动作缓解紧张,有的则是肢体不协调。
而伊树说谎爱笑,钟楚临知道,一眼识破。
钟楚临于心不忍,说:“伊小姐,许总是关心你。他甚至给这家医院投了钱,为了让我名正言顺做你的主治医师。”
伊树的心脏被牵动了一角,她蹙了蹙眉,说:“可我有主治医师,做这些的时候,是不是也要问一句别人愿不愿意?”
钟楚临还是站在自家总裁身边,谁叫他是许家培养的。他说:“伊小姐说违心话伤害许总,不也没考虑他吗。”
伊树缄默了一秒,好像也赞同他的话。
“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伊树起身,拿了挎包,她指了指书柜,“忘记告诉你,我做过记者,书柜的设计还有办公室风格都太明显了。”
钟楚临眼看她推门离去,他坐在椅子上心有余悸,明明双方都没碰面,空气中剑拔弩张的萧索感也太窒息了。
他神经才放松半秒,书柜进而打开,咔嗒一声,柜门旋转。
钟楚临诧异地回头一看,许燚出现在眼前,走出一墙之隔,身上的寒意冻得人打颤。
这下他是彻底分不清,许总究竟知道了多少。
许燚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衬衫,许家产业专人定制的,一条龙纯手工打造,屋内没有暖气,面料也顶好耐寒。
他一个字也不愿多讲,闷声坐在沙发把玩掌心的监听器,闭着眼睛用食指点了点皮质底座。
钟楚临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许总。”
许燚轻轻应了:“嗯。”
他说:“伊小姐比我们想象中的聪明,您放心,我刚才只是没来得及说实话。不是故意隐瞒,也不是被她说服了。”
她自古会欺诈人心,黑能说白,白能成黑。许燚时常捂不热她的心脏,若不是看透了她,差点又被一番诡辩说中。
许燚抬手打断:“没怪你,不需要解释。”
他在书柜后的一间房里握着监听器,好似把真心全捧着,怕摔了磕了,却换不来一句真心。
她说只把自己当跳板,这句话是假话中掺了一点真,还是真话里揉了几分假。
有时候也会恨得咬牙,为什么他的炽热换来的真实结果是,一动心就没法好聚好散。
她说他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止。好啊,那他这颗定时炸弹,只能竭尽全力地互相折磨。
炸弹的价值本该如此,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