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就这样从小学一路抽查到了江月儿家,多是陈平翻看着检查,前面几家根本没查出问题。
陈平却抓住江月儿家不放,怎么也不信一夜之间江家村所有的鸡都消失了。
他脸上淌着汗水,言辞激烈,还在和一众干部争论。
他连夜走去的公社,这山里的路他都摸得门清,不管是去哪个村,摸着黑也能到。可是公社还没上班,大门紧闭,连点路灯也没有,他只能站在门口干等。
陈平面上带着恐惧和焦虑,说话也有些颤抖,他直直地看着公社领导:“江北家去看看,他一个干部说不定包庇自家人,得了消息提前通知家里人处理,现在说不定还没处理完嘞。”
陈平已经丧失了理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江北脸色一沉,站了出来:“陈平哥,其他户都没有,你不能因为我是公社干部就针对,举报要讲究一个证据。”
江月儿在屋里听到声音,果然好几个人站在大马路上,陈平站在最前面,江北站在他面前人的旁边,两人正在辩论。
正到中午,太阳底下的人都晒得不行,尤其是公社干部,许多干部都是脱产坐办公室的。被太阳照得眯着眼睛,右手不住地揩着汗水。
陈平终于说动了领导,正要上江月儿家检查,山坡上干活的人都回来了。
领导叫停了脚步:“慢着,一队队长是不回来了?先问问这件事的缘由。”
大马路上乌泱泱一群人,正好看见江月儿家下边的院坝里围着好几个人。
前面讲话那个不正是昨晚说要告状的陈平?一群人都在心里唏嘘,但是又不意外,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于是一群手拿镰刀的人走到江月儿家的院坝下,队长江武走在前面。他身高中等,人却很壮实,皮肤黝黑,头发理得短短的,是很典型的庄稼汉。
大队主任看见他来了也定了心神,他这一早上被这位队员折磨得不轻,他连忙上前。
“江武,你们队的陈平非要说有人家里私自养鸡,你来说说看是真是假,是怎么个原因,怎么个过程。我们呢,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站上前,对前面的一群人说,“也让大家评评理,看这事怎么个处理方法。”
一众干部就等着江武走上来解释,江北也不动声色地往前站站。
江北作为公社秘书这时候还不能维护自家,要是他都说话了,岂不是心里有鬼。早上他跑回来时,月儿说都处理好了,所以他现在丝毫不担心,看来队里的人早就知道有人要告状的消息了。
江武把镰刀别再腰上,把手里的锄头交给旁边的江明启。上前和公社领导握手打招呼:“何年同志,陈平同志昨天因为一些小事和村里人起了争执,这才不理智地去公社里告状,是我没管理好,这件事说到底是一件小事。”
他长了一张国字脸,人看起来就老实可信,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公社那位领导都和他熟识。
江月儿牵着江河,走到杨瑛身边,杨瑛正看着陈平又和村里的人争论。
她靠近杨瑛,低声说:“妈,陈平伯伯怎么真的去告状了?”
杨瑛:“他就是这样一根筋。”
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传一些关于个人性格、家事之类的传闻,只要一堆人坐在一起,讨论的除了田地就是人。
没想到陈平真的会去告状,更没想到要去告状之前他还先告诉了所有人。
江月儿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众人不欢而散,什么也没查到。倒是陈平家经过这番折腾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公社干部带着大队里的干部一窝蜂地去小学做思想宣传工作。结束后江北又带着刚放学的江海回了家。
江月儿早已做好了饭菜,一个人做饭实属不易,她一个人烧火又炒菜。还好江河主动揽下来烧火的工作,虽然烧得一塌糊涂,好歹是燃起来火。
饭桌上,累了一早上的都顾着吃饭,江月儿想到她爸急匆匆跑回家的样子,放下筷子,说:“爸,你刚刚为什么想也不想就冲回来了,万一被人发现了不就被抓住把柄了吗?”
按道理她爸没那么不理智才是,她爸现在不会已经喝酒喝傻了吧?梦里的爸爸喝完酒像变了个人,一直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还空手比划,不知道在和谁交流……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围着饭桌,杨瑛听到江月儿这话也皱着眉头看向江北:“你现在是猪脑壳了吗,越活越傻了?”
江北清清嗓子,沉声道:“我那时候是太急了点,我脑子里嗡嗡的,思考不了任何事。但是我怕啊,我怕这会对你们以后上学产生不好的影响,到时候你们要是想去上学上不了可怎么办啊。”
江月儿闻言,没想到江北对他们的学习这么看重,可是她当初退学的时候江北只劝了一次,看她实在有强烈的**退学,只能作罢,还对她说开心就好。
难道爸爸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江北脸上的皱纹似乎多了一些,比上回见到的更沧桑了,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忧愁。
他讲起了他年轻的事。
那时候本来有上大学的机会,奈何就这样失去了。
大学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在县里上高中的时候听老师提起过,那时候根本不懂大学是什么。父母更不用说,答应送他上学也是因为他放学时间包揽了家里大部分的活。
磕磕绊绊读完高中,在高考之前根据老师的意见填了省内几个好大学的志愿。高考后的暑假,还没收到通知书就结了婚。
那两年正好不允许私下买卖,他爹,江月儿爷爷竟然私下卖鸡,被当时的书记逮住,以这个理由剥夺了他读大学的机会。
后面因为他成绩优异,大学里的人通知县里的人叫他去上学。
县里的人到他家说明了情况,他当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兴奋来形容。他收拾好一切,当天就上了路,在大河沟往后一点的地方被书记给拦回来了。和他同行的还有另一位同学,那位同学也因为其他理由被叫回来,和他又返回了江家村。
两人不同的是,那位老同学又抓住了后面的机会,现在已经调去省里上任了。
江月儿早就知道她爸居然是上大学的料,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考上过,而且就这么失去了……
杨瑛斜了他一眼:“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说你能不能考虑现在的事。你就冲上来干嘛,万一人家说你是做贼心虚。你是生怕你这个工作能做下去?”
江北从连连点头:“我下回不会了,还是要理智点好,理智点。”
…
这一天的荒唐闹剧终于过去,这只是江家村众多鸡飞狗跳中的淡淡一笔。各种小摩擦也常常发生,不过江月儿只和杨瑛干自留地的农活,平时也不出门,因此只能了解个大概,比如哪两家闹掰了,谁家又和好了……
江月儿照旧每月中去公社监督她爸,江北这两个月倒是没被发现喝酒,连江月儿去公社他都不再是板着脸。
江北听说江月儿最近在学习,带着她在供销社买了买了好多书。他是知道江月儿为什么退学的,还语重心长的说什么时候想上学了就去。
这天,江家村已入秋,入目除了萧瑟的黄色就是生命旺盛的绿色,江北也放了月假。
前几回江月儿问了他和妈妈年轻时的事,江北也都愿意告诉她。两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而且定的娃娃亲。
杨瑛那时候还是大队长,别了三条杠在左手臂上,她那时候和谁都处得来,管理班级是一把好手。
“你妈那时候别着三条杠,那叫一个威风凛凛,我那时候基本上不说话。”
江北也开始跟江月儿说起往事。她算是明白了,年纪到了,父母就会把小时候她想知道的事告诉她。
小时候杨瑛总说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后来她就不问了,如今他们倒是肯全告诉她了。
“爸,我不上学了你是不是很生气?我有这个机会都不珍惜。”
她爸叹了口气,说:“现在跟我那时候又不一样,大学不是那么好上的,而且把我的愿望加在你们身上,对你们来说太重了。”
“我那时候还有机会去部队,被你爷爷拦住了。哎,我那时候要是去了就好,但是不去也好,去了就没有你了。”
江月儿皱着眉头,爷爷奶奶以前竟然是这样的人,他们老了之后对她说不上好但也不坏。
“为什么不让你去?”
“你爷爷希望我在家撑起这个家,而且我走远了他们没有依靠。”
“那叔叔呢,不是在这里吗?”
“他们舍不得你叔叔受罪啊。”
江月儿郑重地说:“爸,你觉得以后我有机会上大学吗?”
江北笑了笑,喝了口茶缸里的水,说:“你又不笨,怎么没有机会?”
江月儿没说以后会恢复高考,江北也没问。
…
一边干农活一边学习的日子过得飞快,江月儿时不时到小学找谢则远,在学校两人不必面对那些打量的眼光,也少有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只说问谢老师学习上问题。
不过两人之间变得微妙起来,谢则远还是那样,有问必答又有耐心,江月儿却觉得自己有点变了,她太想进步了。
临近十二月中旬,江月儿把自己做过的题和练习书叫江海拿去给江明德,就说他快中考了可以多看看,里面还有很多空白的信纸可以用。还送了他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是江北买了放家里的,家里除了他没人爱看书,所以放了好几年,正好送给有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