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直视着在暗夜中露出獠牙的男人,谢晖眼中的不悦与嘴角的嘲讽明晃晃昭示着他现在的心情。
“我也不会平白帮忙。”苏念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开口,目光坚定,没有丝毫畏惧,“我说过了,这笔交易不会太让你吃亏,我会负责善后的。”
说罢,苏念顿了顿,一阵晚风轻轻吹拂,撩起她忙碌一天略微松散的鬓角碎发,扫过白皙秀气的脸颊,纤细手指随意拨弄着发丝,规矩地掖回耳后,她淡淡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说罢,转身离去。
谢晖这几年无人敢惹,全因他不要命,够狠。就算有今日这样民兵连的来找茬,也没人能令他有此刻的心情。
那些装腔作势,耀武扬威的男人令他鄙夷,可眼前踏着一路星光离去的柔弱女人,却第一次令他感到一阵莫名滋味。
似乎他在下,她在上,明明是她有求于自己,刚刚发号施令,掌控全局的竟然是她。
收回视线,谢晖踏着松软的积雪往家去。
谢家自从被打倒后,便住进了这处破败的土胚房。家人一个个离去,只剩下谢晖和奶奶相依为命。
过去留洋的大小姐,时髦多学识,健康又善良,后来变成了阴暗闭塞的小屋中双腿难以动弹的老妪。
谢晖奶奶去世,也带走了家里最后一丝生气。
推门进屋,谢晖连煤油灯都没点,就着昏暗夜色走进里屋,一头倒在硌人的木板床上,身下是破旧的稻草和烂棉絮,并不太能御寒,可他不甚在意。
拎回来的黑色包袱放在床边,里边是当初谢晖奶奶的旧衣,快到奶奶祭日,他进城找当年谢家的长工拿到了奶奶从前的衣裳,准备一并烧去。
小心翼翼将旧衣取出叠好,谢晖默了默,只庆幸没有被民兵连的几人把衣裳毁了。
至于在驴车上被苏念从自己掌心取走的黑色布袋...
他从兜里掏出,放在手中摩挲,鼓鼓囊囊的一袋子零部件,竟然就让苏念猜出了自己在投机倒把?
谢晖自嘲一笑,解开袋子,倒出里面一把零零碎碎的器具和零部件,全是组装收音机需要的。
夜色朦胧,唯有漏风的玻璃窗户外能晃进光亮,修长清瘦的手指翻飞,他低眉摆弄着零部件,微弓的指节显出几分清冷。
原本利落流畅的动作顿住,谢晖又想起自己在驴车上准备将这一袋子零件扔进尿素袋缝隙的时候,掌心突然被人握住,纤细的手指抚了上来,微凉的指尖拨开自己的手掌,强硬地取走了黑色布袋。
扫一眼手中的零部件,谢晖脑海中浮现着苏念的模样,印象最深的便是她清澈坚定的眼神,一切似乎那么熟悉。
就是这么一瞬,坐在床上的男人倏然抬起头,瞳仁黑白分明,一段四年前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那时的谢晖早就经过千锤百炼,与胜利农场格格不入,也没有来往密切的人,素来独来独往,众人见着他,要么是唾弃,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落在身上,走在路上也会避开,不愿与地主后人为伍,要么是畏惧,知道他打架不要命,就连民兵连和农场里最蛮横的二流子都犯怵,其他人自然也是避而远之。
四年前的初冬,谢晖在山上捡柴火,一大捆柴火绊子抗在肩头,沿着山路前行时,却听到下方远处的清水河边有动静。
扑通的落水声响起,伴着一道叫嚷着救命的女声,不多时,河里出现两道身影,一个年轻女人救起落水的小女孩儿,筋疲力尽将人救到了岸边。
“海丽,你咋样啦!”岸边的女人惊慌失措,见着因为救人而浑身浸湿,瑟瑟发抖的苏念按压着闺女腹部,最后在苏念的坚持下,先费劲力气将昏迷不醒的闺女送去卫生所救治。
“苏念同志,我先送孩子过去,路上碰着人就让人来找你。”担心闺女出事的女人正是农场副书记吴昌达的媳妇儿周启红。
苏念意外发现落水的小女孩儿,见四周无人,小女孩儿母亲正是她曾经见过的吴副书记媳妇儿周启红,周启红并不会水,四下求救无门,正焦头烂额之际,苏念跃入冰冷的河水救人,一番折腾下来,全身湿透,冰冷刺骨的河水似乎将每一根骨头冻僵。
吴海丽年纪小,落水后昏迷,必须赶快送去卫生所救治,苏念让周启红先走,自己则是艰难地靠在岸边喘息,感觉到体力正一点点地流失。
远处的翠峰山山坡上,谢晖见着这一幕,正要收回视线,继续下山,余光却瞥见令他眼神微变的场景。
原本靠在岸边休息的女人一步步走向冰冷的河水,任由身体被河水淹没...直到身体快要撑不住之际,才艰难地走回岸边,昏迷倒地。
谢晖当初目光如炬地盯着河中的女人,距离较远,只能看见模糊的模样,可那清澈坚定的眼神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坐在床头的谢晖在这一刻,终于将苏念与那个一步步走入河水中的年轻女人重合。
皆因那一道目光。
他想起来,后来听说救了吴副书记闺女的人被冻得昏迷不醒,差点没了一条命,吴副书记一家感激,一年后,这人下放的父亲得了机缘被放出牛棚,一家人住上了茅草房。
谢晖勾了勾唇,瞳仁分明,漾起涟漪,只觉得遇到了对手。
这女人,也够狠。
——
进县城折腾大半天的苏念身心俱疲,回到家见到一室昏暗的煤油灯灯光,心中涌上一阵暖意。
“爸,妈,你们别等我啊,早点睡觉就是。”苏念提前和父母打过招呼,自己要和蒋会计一同去县城,让他们放心。
“不见着你到家了不安心。”郝秀红揉搓着闺女冰凉的手,低声道,“怎么冷成这样了,快烤火暖暖,我给你煮碗菜汤,蒸个窝窝头。”
苏念当真是饿了,等母亲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端上桌,她捧着豁口的瓷碗喝了一大口,热气暖至四肢百骸,这才觉得好过了些。
苏明德给闺女端来两个窝窝头,也念叨道:“再等等,等回家了,给念念买红烧肉吃,我记得念念以前最喜欢吃红烧肉。”
郝秀红脸上挂着激动的笑意,也应声:“好,念念是爱吃。”
就是七年没吃过了,几人似乎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滋味儿了。
——
次日,苏念照旧去往场办上班,等到中午时分又同吴副书记去了一趟队部,和蒋会计清点着尿素,规划开春后的尿素实验。
胜利农场中大多数是乡下人,以前兵荒马乱,后来百废待兴,受过教育的人不多,就是有条件上学的,顶多也就是念过小学学堂,能有读到初中的也不多。
苏念父母都是文化人,她自小开蒙也早,本就是聪明头脑,几乎是一点就透,她五岁就念小学,五年制小学毕业后,上了一年初中就遇上大运动爆发,各地停课闹革命,学校没法去了,苏念父母就在家中悄悄教她。
是以,别看她对外学历也才初中,实际上文化水平不低。
吴副书记对有真本事的人都看重,知道那些个枯燥繁琐的书籍,农场里找不到什么人能看懂,就苏念一心研究,一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然能钻研出庄稼人天天下地种粮的好法子,帮助提高产量。
关于实验尿素追肥的事儿,吴副书记也多是听她的意见和分析。
待商量好第一批实验计划,吴副书记还有会要开,先行离开,苏念同蒋会计最后对了账,又聊到了昨天。
因着对谢晖有企图,试图说服他接受自己的交易,苏念便随口将话题引到了谢晖身上。
“蒋会计,昨天民兵连的过来真是吓人,幸好有你帮着,不然兴许得打起来。”苏念顿了顿,似乎真是一副被吓到的模样,“我听说谢晖脾气不太好的。”
“那可不,我都担心昨天打起来,没想到谢晖没闹,不然我拦都拦不住。”
“蒋会计,我怎么觉着你和吴副书记都挺帮着谢晖的,对他挺好的。”
蒋会计听到这话,慌忙瞅了一眼外面,低声道:“嘘,这话可别乱说。”
苏念心里清楚,再是帮忙也是隐晦的,不能明目张胆,就像农场了一些人对自家一样:“你放心,我自己这个情况,明白的。”
许是看着苏念,又想到谢晖,蒋会计总觉得大差不差的,便也打开了话匣子:“我,还有吴副书记都被谢家救济过。其实不光我们,不少人都受过谢家的恩。”
在蒋会计的回忆中,人人喊打的地主谢家并非面目可憎。
谢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心善,虽说家中长工无数,可没有苛待人的,给的工钱也是十里八乡最丰厚的。
要说当年土改打倒的地主,十个里有七八个不冤枉,真是剥削得太狠的,可谢家倒真是个例外。
无奈大势所趋,谢家同样被打倒,被唾弃,家里人一个个离去,最后只剩下谢晖和老太太。
“你是没见过以前的谢家小少爷,那时候我也才二十多岁,谢晖就五六岁,热心肠得不行,见着谁被欺负指定是第一个帮着出头的,对谁都一样,还爱拿自己的钱救济家庭困难的长工,我家那时候吃不起饭,都准备去吃树根了,在山上碰着了出来玩的谢晖,他知道了就告诉他奶奶,给我们一家谋了差事。后来谢家所有家产充公,谢家一下就倒了,那么些年,谢家人也没捱住,一个个走了。也就是后来,我再见着谢晖时,他都十三四了,正被一群比他大几岁的男娃按在地上打,打得血肉模糊的,我上去想说两句,差点也被打。后来找了民兵连的来,一帮子人指着鼻青脸肿的谢晖说是他故意打人,大伙儿想着他的身份,谁也没反驳。”蒋会计心头不落忍,话也就多了些。
“一开始谢晖还会争辩几句,说他没有动手,都是一群人突然围上来打他,可次数多了,他就发现说再多都没用。那几年,他不知道挨了多少打...他身子算高大的,原本还想还手,可那些人说他不挨打就去打他奶奶,后来他就没敢还手了,身上的伤没见好过,旧的没去,新的又来。后来他奶奶还是走了,他一下就变了,跟谁打架都拼命,打到所有人都怕了他,那才叫压根不要命了,啥都不在乎了。”
蒋会计手里攥着卷烟,细细摩挲,只觉得口中发痒,点燃火柴给抽了一口,这才舒坦了些:“我们当年受过谢家恩的,现在也做不了啥,到底希望谢家能留根苗。”
苏念见蒋会计手中的火星子忽明忽暗,闪个不停,幽幽白烟飘散,沉默着没有说话。
两人在队部忙碌的功夫,农场副书记吴昌达回到了场办,上书记陈广发办公室商量工作情况。
胜利农场家大业大,种植、畜牧、养殖多点开花,吴昌达领导着改进各类技术功不可没,是以,他在农场很得人心。
两人商谈几句,突然有干事送文件上陈书记办公室来:“陈书记,松城那边下发的文件,说是平反文件,让咱们农场跟紧审批平反人员的回城手续。”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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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