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碧音和闾沉看了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
那中年人便是林三口中的“赵家人”,听闻是奉了家主人的命令来寻林三这位赵家的“大恩人”。
看那狼狈少年惶然又难掩喜悦的模样,这献身也献得值了。
闾沉看得津津有味,鹤碧音却没什么反应,只当来人不存在自顾自擦着刀。
相处了几日,闾沉大概琢磨出了对方的一点习惯,对着生人,鹤碧音向来是不爱搭理的,除非是她感兴趣的事。
所以他自觉地接过了和对方交谈的事务。
那中年人对着他们二人诚惶诚恐地行了大礼:“多谢二位救了林三,这是大恩。在下安梁城赵家管事赵荣生,在此拜谢了。”
赵荣生的姿态放得很低,闾沉则笑笑,显得颇为友好:“顺手而已,不必如此。我叫柳沉,这位……是我阿姐,柳荷。”
“柳公子,柳姑娘。”赵荣生神色松了两分,“方才听林三说,二位是有要事前往安梁城。这地方不算小,若有用得上赵家的地方,二位可尽管吩咐。”
旁边的林三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位赵荣生如此恭敬的模样,一时呆愣着没敢说话。
闾沉还在斟酌是否要借普通人之手,鹤碧音已经开了口,声音如玉珠落盘:“我们要寻一个人。”
赵荣生抚掌顺势笑道:“这可好,我赵家在安梁城有几分薄面,寻人这等事不在话下,我回去就办。若二位不嫌,可同我一道回赵家等消息,也让我们好生款待一下二位。”
闾沉微微侧头看向了鹤碧音。
鹤碧音收刀归鞘,有些随意道:“可。”
这便是答应了。
赵荣生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溜了个来回,心下明了。
他转向鹤碧音:“柳姑娘,这野外天寒,令弟……柳公子他似乎身负伤势,不如即刻启程,早些回城如何?赵家亦供奉了剑宗的一位大人,修士用的伤药我们也有。”
鹤碧音闻言终于看了赵荣生一眼:“剑宗负责驻守的人是在你们那?”
赵荣生心头莫名咯噔了下,面上顺服:“没错,迟衍先生长居我们府上。”
鹤碧音嗯了声:“城外妖族肆虐,害人性命,他为何没出手?”
以那蛇妖的业障,少说已吞吃了数十人的血肉,应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赵荣生一时语塞,胖脸焦虑,似乎是想解释什么。
鹤碧音很轻地嗤笑了声。
“走吧,去安梁城。”鹤碧音没等赵荣生反应过来,起身朝赵家的马车走去。
赵荣生心下忐忑,却只得开始吆喝着其他人收拾返程。
一路上很是平稳,没有再出现任何意外。
闾沉有些忧虑,鹤碧音却是接受良好。
他们的鹿车在先前的袭击里遭了殃,她先前还在思考带着伤患上路是不是需要临时绑个代步工具,绑不到,那狐妖也能将就用。如今却有现成的送上门来。
运气不错。
赵家只带了一辆马车,现在给了他们和林三。
赵荣生本来怕这傻小子冲撞了贵人,打算让他和自己一匹马,鹤碧音说没关系,骑马可能会把伤口撕裂,他才得以舒坦了一路。
车厢里。
“柳姑娘,柳公子,谢谢你们。”林三再次向二人道了谢,这次诚恳了很多,“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因着他们的关系,赵荣生对他客气了很多,还告诉他,是赵燕儿非要他出来找人的,为此不惜求了赵老爷。
鹤碧音正看着话本打发时间,随口道:“不必,都说了顺手。”
话本由赵管事资助,最新发行的一套《蓬莱之主秘事》,据说内容十分大胆露骨,私下很火爆,连安梁城这偏远地都有得售卖。
林三忙道:“两位救了我的性命,不报此恩,我良心难安!”
鹤碧音不置可否:“随你。”
闾沉看着鹤碧音沉迷的样子,有点恍惚,摇摇头,感觉间有什么破碎了。
但没法子,鹤碧音是真无聊。
傀儡之躯没法修炼,和人动个手也得时刻注意。而在五感缺失了部分的情况下,大部分的玩乐也对她没有意义。
这条件,只剩下这话本子能找到些许乐趣了。
先前倒是想买,结果闾沉闷头赶路压根没给她机会。
又翻过一页,耳边传来二人的谈话。
“柳公子,你们寻的这人是你们友人吗?”
闾沉胡扯:“算远方亲戚,早年和家里人闹了矛盾远走。家母去世前,让我们来寻人,令他认祖归宗。“
林三闻言感叹:“原来如此,那我也会帮你们寻路子问一问的。有亲人挂念真好。”
察觉到闾沉看过来的视线,林三解释自己是孤儿,也不知父母是谁,是客栈老板捡到并收养了他,和其他几个孤儿一起被拉扯大。
言语间很坦荡,没什么自艾自怜的意思。
同为被收养长大的,闾沉颇有感慨:“你不容易。”
林三挠挠头:“我是命大了。掌柜说捡到我那年,城里被妖兽入侵,很多人没了命。我能活下来,是老天开眼。”
“城外一直有妖族袭击人吗?”鹤碧音突然问道。
林三有些茫然,却也老老实实回话:“不,我没怎么听说城外妖族袭击人的消息。”
想了想,补充了句:“我认识的几个人会出城去附近的村子做生意,也没听他们说过类似的传闻,但是在山间,确实偶尔妖怪流窜。”
鹤碧音摩挲了下手指,似有思酌。
当着林三面,闾沉不好问,只能继续和人聊些有的没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总算到了安梁城。
这座城从外头看来并不大,一路行过,城中景色尽收眼底。
屋舍陈旧,商贩也不多,灰蒙蒙的砖石铺就脚下的路。
出乎鹤碧音的预料,此地虽不算富庶,但整个城内的氛围却很是平和。
来往的居民大多衣着朴素,看到他们眼露好奇却并未多言,偶有熟识的人向赵管事招呼,脸上的神色也算自然。
赵府在安梁城城南。
说是府邸,但也不至于华贵,青砖绿瓦,门口的石阶痕迹斑斑,十分陈旧的味道。
鹤碧音他们刚下马车,赵府那半开的大门里便先蹿出了个小姑娘。
如同黯淡的风景里闯入一抹亮色。
裹着身粉色的裙袄也显轻盈,发上簪了摇摇晃晃的红珠,一张白嫩水灵的小脸上满是焦急。
不用介绍,看她径自跑到林三跟前掉珍珠,而少年一副手足无措的心疼模样,鹤碧音也知道她是谁了——赵燕儿,赵家的小姐,确实很像她的名字,一只轻灵的小鸟。
赵燕儿慌乱地用手比划着什么,林三忙安抚:“小姐别担心,我只是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的。”
她闻言似是不太信,眉拧着,咬了唇,含泪的眼让人内心愧疚。
林三就穿着那身带血的衣服在她面前转了个圈,还跳了两下,有些滑稽:“你看,真的只是轻伤,看着吓人而已,已经不疼了!”
赵燕儿这才破涕为笑。
闾沉见状忍不住道:“姑娘,那赵家小姐是不是……”
鹤碧音颔首:“应该是。”
赵荣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带着遗憾:“之前未和二位说,我家小姐她说不了话。也请剑宗的大人看过,说是……在娘胎里受了损,先天口不能言。”
先天的,那就是没得治了,除非换副嗓子,或者入道途,脱胎换骨。
鹤碧音看着林三面前那擦了泪,笑靥如花的可爱女子。
并不是修士,如林三一样是个普通人。
但不难想象,她若是能开口,那必然是清脆悦耳如鸟雀般的嗓音,得无数人喜爱。
赵燕儿有点迷糊,在听林三三言两语说完自己的经历,才好奇地偏过头来看鹤碧音二人。
鹤碧音注意到她看向自己时有一瞬的瑟缩。
但随即,那双眼里就变成满满的羡慕。
女孩纤细的手指做了几个手势,鹤碧音挑了挑眉。
她旁边鹅黄裙子的侍女忙道:“柳小姐请别介意,我家小姐没有别的意思,她是说,你很好看,她很喜欢你。”
鹤碧音望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睛,这样生动而美好的少女。
却是一个让人心生惋惜的哑巴。
鹤碧音缓了神色,微微一笑:“多谢。”
赵燕儿似乎很是开心,她让管事带林三去治伤,自己则牵着鹤碧音的手把人往里带。
赵荣生想阻止,担心冒犯了客人,但被闾沉拦下了,说没关系。
他看得出鹤碧音的心情并不差。
鹤碧音被赵燕儿带着穿过了前院,绕过曲折的小径,耳边是侍女代替自家小姐的介绍,说着这园中的花草,说着这府中布局。
赵燕儿似是要带她在自己家里转上一圈。
鹤碧音没说话,只是听着,间或点头。
直到赵燕儿的脚步在绕过一块假山时戛然而止,拉着她的那只手也不自觉因紧张而用力。
鹤碧音抬眼去看。
路尽头是个小亭,亭中站了个人。
玉冠束发,雪色衣袍,袍角襟口都落着鹤羽暗纹,腰悬一把黑鞘长剑,很典型的大家弟子装扮。
对方手里正持了一卷书细观,似也听闻动静,看向了这边。
鹤碧音一顿。
坦白讲,这人长得只能算周正,却是生了双动人又冷清的桃花眼,如普通图画上点睛璀璨的一笔,望着人的时候,令人忍不住心下一动。
是谁?
赵燕儿只僵硬地停在原地。
侍女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对不住,惊扰了迟先生。小姐方才是去迎了寻人归来的赵管事。这位是救了林三的柳荷姑娘,是府上的贵客……”
侍女的态度很是郑重,言语间极尽恭谨,说着事情始末。
那人却好似没在听。
他的目光本是随意地扫过来人,却忽地凝在在场唯一的生人身上。
那本来漠然的眼神变了,像是见到什么凭空出现的预计之外的事物——他盯着那着青色裙装,腰间佩刀的少女。
视线存在感太强,甚至令鹤碧音下意识皱了眉。
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等等,迟先生?
鹤碧音想起城外赵荣生说的,那名罔顾职责的剑宗修士“迟衍”,就是这人?
登时那零星的一点好印象没了,她眉头拧得更紧。
侍女说完了,迟衍依旧没反应,氛围一时尴尬。
鹤碧音心下冷嗤,对人的感官又降了一截。
赵燕儿拽了拽侍女的衣袖,侍女明了,朝着那白衣修士道:“若迟先生无事,我们就先……”
“……你姓柳?”对面突然开了口打断,那声音像凛风掠过,沉且凉。
鹤碧音愣了下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
刚才清高,这会怎么又应声了?
赵家会因他的身份以礼相待,这却与鹤碧音没什么关系。
于是她呵了声:“阁下若非听力有碍,方才应当听清楚了我的名字才是。”
也许是这话说得过于不客气,又也许至今没见过有人敢如此对待迟衍,以至于赵燕儿和侍女直接呆住。
迟衍也是愣了下。
然这位被赵家供奉许久的大宗修士却并未发怒,他双眸微眯,又以那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了看鹤碧音,忽地一笑。
这一笑没有令他身上的距离感褪去,反倒令鹤碧音扶在腰间长刀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迟衍收了手中书卷,主动退了一步:“如此,倒是我先失礼了。这位……柳荷姑娘,在下剑宗迟衍,想来你会在赵家待上些许时日。若有需要,尽可来寻我。”
“我尚有要事,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管在场的三人有什么反应,径自转身离开了。
鹤碧音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做出评价:怪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