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师 第5章 林三

闾沉再醒过来时，已是后半夜。

身边是柴火燃烧噼啪作响的声音，还有一个询问声：“醒了？感觉怎么样？”

闾沉愣了下，猛地爬起身来：“鹤姑娘！”

“鹤姑娘好好的，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吧。”鹤碧音放下戳弄火堆的树枝，看向了慌张的人，“一个刚化形的蛇妖而已，居然被揍得这么惨，戚含疏那家伙没教过你怎么和人打架么？”

鹤碧音没有嘲笑的意思，闾沉却下意识感到了羞愧，开始自我检讨：“教过，可，可傀师并不擅长同人正面交战，我……对不起，我日后定勤加修炼。”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鹤姑娘您无事吗？那蛇妖说您……”

鹤碧音道：“我没事。除了那蛇妖，你还碰到了什么？”

闾沉立刻把自己经历的事细细说了遍。

鹤碧音平静听完，继续懒懒地戳了戳火堆：“那个人放过你却未安好心，应当是盯上你的傀术了，傀道在外界很神秘，引来窥探也不稀奇。不过我没在你身上发现什么追踪的东西，可暂且安心。休息吧，明日一早去安梁城。”

鹤碧音顿了顿，提醒闾沉：“今后碰到类似的事，莫再分心，你顾好自己即可。”

她说得平淡，火光映着那张光洁恬静的侧脸，黑发柔顺，衣裙曳地，美如静滞的花枝。

少年张了张嘴：“可义父让我……”

“这世上还没几人能威胁到我的，我不用你操心。”鹤碧音慢悠悠道，“你义父还说了这趟出来要听我的。怎么，你不听话？”

语末微扬，令闾沉不自觉垂下眼，有些气馁道：“……没有。”

他没再说话了，脸因失血有些泛白，盯着火堆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鹤碧音稍微回过味来：……消沉什么，这是不高兴了？

她真的不会带小孩，以往的三个徒弟，除了最小那个因为太过年幼而时常撒娇粘着她，另外两个都懂事独立得很，犯不着她操心。

所以这会对着个明明是劝慰却闹了变扭的小孩，着实难以理解。

戚含疏临行之前曾托她照看闾沉。

这才正常，毕竟一个几乎没迈出过家门的少年，一个混迹了几千年的老人，谁看顾谁，一目了然。

说什么让闾沉照看她，糊弄小孩的说辞罢了。

鹤碧音本打算拒绝，照看一词的界限太模糊而宽泛，而如今的她早失了给人收拾烂摊子的耐性。

然出于某些原因和戚含疏给出的条件，她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好在闾沉确实很听话，而且他也并不像鹤碧音想的那样天真无知。

少年学得很快，一路上可以说大部分时候都做得很好。

……除了某些时候，只要一扯上戚含疏有关，闾沉就容易自乱阵脚，还有点轴。

怎么办呢？

鹤碧音想了想，弹了颗小石头砸在某个早就醒了却还装睡的人脑袋上。

“啊！”一声响亮的痛呼，将闾沉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反应过来自己暴露后，同样脸色虚弱的林三装作刚醒的样子，哼了两声，一脸茫然向二人道：“……那个，是二位救了我性命吗？”

“追杀你的妖已经解决了，”闾沉对于重伤人士的态度友好：“你醒了就好，可有什么地方难受？”

林三忙道：“我没什么大碍，若非二位救我，我大概早就没命了，这份恩情我定会报答！”

说着就弯下膝盖，看样子想给闾沉和鹤碧音跪一个。

又一颗石头弹了过来，将林三推开跌坐在地。

鹤碧音烦人跪她。

闾沉委婉道：“姑娘，他毕竟重伤未愈。”

鹤碧音直接了当开口问话：“你的身份，还有因何受伤？是怎么跑到这地方的？袭击我们的妖族，和你有什么关系？”

林三在这接连的问询下缩了缩脖子，少年人骨架修长却没几两肉，这下越发显得瘦弱单薄。

他咽了咽口水，颇为艰难地表达：“我叫林三，是安梁城中云来客栈的伙计。白日里，赵家人外出到城外踏青，带上了我，后来……有两只妖怪突然出现，伤了很多人，赵家护卫的那几位大人也被杀了。”

林三回想到这里，脸上浮现恐惧和欲要作呕的神色，脸色又白了两分：“我，我给赵小姐挡了一下。后来为了把妖怪引走，我就蒙头一直跑，一直跑。我后背的伤，是被一只灰狐妖抓伤的。那些妖怪和我没关系，真的，我只是个客栈伙计，从没见过什么妖怪！”

他说得有些磕巴，其余两人却是大概理解了其中意思。

闾沉想了想：“姑娘，我没见过他说的灰狐妖。”

林三愣了下，随即面露慌张，刚要赌咒发誓，鹤碧音道：“他没说谎。你被蛇妖缠住的时候，狐妖袭击了我们。”

闾沉张了张嘴：“……那狐妖还活着吗？”

他不自觉瞥了眼火堆里只剩下炭的蛇妖。

鹤姑娘说这妖吃了许多人才修到化形的程度，以防死后怨气作祟，还是烧了好。

“不是一直在么？”鹤碧音瞅了二人一眼。

闾沉：？

林三：？

两脸茫然，鹤碧音没说话，却弹了个响指。

于是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盖的柔软毛料，猛地腾空而起并成一团口吐人言的灰毛胖狐狸：“两个臭小子把本大仙当褥子用了这么久，还不跪谢！”

男低音的谢顶狐狸，十分嚣张且狂妄。

闾沉和林三呆若木鸡。

鹤碧音解释：“夜间阴寒，你两都有些失血，我怕着凉。鹿车上的东西都被炸毁了，只能就地取材了。”

说罢两指并起一挥，那狐妖再次骂骂咧咧被分成两条褥子盖在两个病患身上。

神他妈就地取材。

闾沉捂脸。

而林三后知后觉自己身上伏了半只妖，差点当场厥过去，好在鹤碧音的问话及时吊住了他的神智。

“好了，继续。赵家是什么情况？而你，又同那位赵姐小姐是何关系？”

对方平静的声音消除了林三的几分惊恐，他定定神：“赵家就是安梁城中最有钱有势的，赵小姐是赵老爷唯一的女儿，叫赵燕儿。她，她是个很好的人，小时候我流落街头，后来在客栈被老板打骂……都是她帮的我，救过我好几次。”

说到最后，林三有点出神。

他没细说，旁人却也能从那怀念又眷恋的神色看得出来，一出年少慕艾的戏码。

想来也不光是单相思，不然那位赵小姐也不会带着个客栈伙计去踏青。

“姑娘，那狐妖……有交代什么吗？”闾沉问。

鹤碧音摇头：“他说那蛇妖是附近游荡妖族的一个小头领，他是最近才加入的，跟着上头混，多的说不清。那蛇是噬人修炼的邪道，今日见了赵家一行在外，便下手了。”

林三闻言十分担忧：“游荡？他们还有别的同伙？也不知赵小姐平安回去了没有。”

闾沉同鹤碧音传音：“姑娘，那两个妖族应该是冲着林三来的。”

林三不知妖族秉性，以为他们和没有灵智的妖兽一样会被受伤的猎物吸引视线牵引本能，才会觉得是自己引走了妖救了那位赵小姐。

可事实上，对一个脑子正常的妖族而言，若要吃人，没道理放着赵家那群人不吃，偏追一个看着就硌牙的少年。

鹤碧音并不意外对方作出这样的猜测。

疑点也简单，正如捡到林三时闾沉对她所说的，这个少年，魂魄有被修补过的痕迹。

——他应该是先天就魂魄薄弱，按理……应该活不到这个年纪。

有人在用特殊的法子为他补魂。

最正宗的傀道，除了雕琢傀儡本身，还会和无数魂魄打交道，有魂寄居再加上傀师操纵的傀儡，才是最好使的傀儡。无论生魂死魂，傀师都能很快发觉一个魂魄的异常，他们功法特殊。

难怪当年被以邪道论处，险些赶尽杀绝了，鹤碧音刚听闻的时候就如此作想。

“林三看上去对自己身上的事并不知情，挺可怜的。”闾沉继续道。

“不一定。”鹤碧音若有所思。

闾沉听出鹤碧音似有言外之意：“姑娘，是我遗漏了什么？”

“他确实对妖族的袭击毫无所知，但不代表对自己的状况也如此。”

她逼问狐妖的时候那少年就已经醒了，一直在装昏而已，她也没去拆穿，不过能耐着被她提溜几个来回而不吭声，也真是能忍。

鹤碧音表示都无所谓：“和我们此行目的无关，不必多管闲事。”

闾沉张了张嘴：“……知道了。”

他说着知道了，却是闲不住地去问闾沉安梁城的情况，说他们二人此次有事前往此地。

林三对于问题几乎是有问必答。

鹤碧音也不管他，垂下眼，开始擦自己的刀，这是她让自己静心的习惯。

鹤碧音对这半路捡到麻烦导致祸事上门一事心态平平，反倒是险些要了闾沉命的那人……她动作顿了顿，神情露出些许困惑，最后还是截断了思绪，沉下心继续擦刀。

剩下两个伤患聊完了，一个反思发呆一个对着火打瞌睡，氛围一时称得上安宁。

赵家管事赵荣生带人寻到这处山谷的时候，看到就是这么个岁月静好的画面。

赵荣生奉了老爷的命连夜来寻小姐的恩人“林三”。

他也不想来，白天妖怪才在城外生吞了好几个活人，谁吃撑了大晚上往外跑。

可没法，赵老爷自从年纪到了，多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如今难得清醒一回为闺女做了主，他就算不想也得办妥当咯。

赵荣生嘴上答应得好，腿上也勤快，心里却是连赵家门都没迈出去就开始给林三念上了往生咒。

无他，那蛇妖杀人的时候赵荣生也在场，掏人心肝血呼啦的样子凶残得让他腿都软了，全靠护卫撑着才没当场趴下。

被这玩意儿追，他林三就算四条腿都不够跑的。

说来那林三，也是个好的。

在场那么多人都吓懵了，也就他还敢冲上去，若没他挡那一下，小姐怕是……赵荣生一时唏嘘又有些感伤，这小孩儿孤苦伶仃，在这城里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就这么没了，老爷许那么多富贵给他，又有什么用？

当真是没那个命，可怜，可怜。

赵荣生连棺材都带上了，最好的金丝楠木。

就等着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妖怪吃剩的，好歹给捡了带回去下葬，不至于让林三当个孤魂野鬼，也好对老爷小姐有个交代。

他一路做了无数心理建设，生怕真见到了什么残肢断臂受不住刺激。

而眼下真见着了，看着那裹了个厚褥子，对着火堆困成个傻狗样还流着哈喇子的人，赵管事顿觉得那些伤感都没了，只剩一口气梗在了嗓子眼，险些把他憋得翻白眼。

林三又是逃命又是惊吓地过了一天，疲乏得要命，正梦游周公，忽地一疼，被人拎着耳朵唤回了神。

睁眼就是中年人咬牙切齿的脸：“你个混小子，还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