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戚兰是被一阵剑器碰撞声惊醒的。
自案几上抬首睁眼,脖颈便觉出一片极寒凉的压迫。
齐瞻眸中阴戾,面颌冷肃,一手持剑,抵在她颈边,臂弯微弓,蓄势待发。
仿佛那剑随时会割破她的喉咙,黑龙张目,封喉现血。
戚兰才从梦境中苏醒,目色茫然,只被齐瞻的神色惊得清醒了八分,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脖子上横了一把锋利的长剑,伴着些微刺痛。
鸿羽帐并未掀开,只是被剑挑开一隙,陛下应当也是刚刚醒来。
“陛下,是我。”
齐瞻并未立刻收剑,脸色也未好看些,沉默着与她对峙了半响。
脖子上一轻,接着是响亮的收剑入鞘声。
羽帐落下,戚兰于隙间望见他的神色,似乎还是没有松快半分,阴沉沉的。
窗外已经透出些微天光亮色,很快该是齐瞻上朝的时辰了。戚兰便也不再多思逗留,出殿等待齐瞻备下的舆车。
历春快步迎上来,朝殿内方向瞥了一眼:“神女,昨夜可有事?”
戚兰摇摇头,历春却抬起手伸向她的脖子,惊呼一声:“这是什么?”
指尖触碰瞬间,刺痛袭来,戚兰轻嘶一声,历春便立刻又收回手:“很疼?莫不是血?”
话音一落,她立刻双拳攥握,激愤起来:“陛下伤您了?神女一夜辛苦,他怎能如此!”
她们二人立在阶下,离宣室门口并不算远,进进出出服侍陛下的内侍更是不少,历春这话声音大了些,戚兰便注意到有内侍悄然关注这边。
“想来那人的话果真不假,”历春愈发忿忿,“昨晚碰到那个仙师,我还不大信他的话,现在看来——”
“历春!”戚兰低声制止她再说下去。
宣室门前,议论陛下,任何人都承受不起后果。
历春住了嘴,胸口却憋着一口气,只等着回建章宫一吐为快。
回到建章宫后,历春含着怒气备下了洁净的温水,沾湿帕子,替戚兰擦拭。
戚兰照过铜镜,雪白的脖子上一线鲜红,被极锋利的剑抿出了一道细口。
伤口很浅,甚至没有血液流淌出来,但又确实被利刃压出了一线伤痕,痛意森然。
齐瞻比戚兰先醒,戚兰被惊醒的时候他一定已经清醒了,甚至眼神算得上清明,并非沉陷梦境无意识伤人。
他剑术了得,手上最有分寸,所以在认出她后,是放任他自己在她身上发泄了戾气。
戚兰眼睫垂落,唇边溢出一声叹息。这才是第一日。
历春一听神女叹息,便再也压制不住心头怒火:“实在欺人太甚!这是要杀人不成?拿剑架在神女脖子上,还伤了神女,他怎么敢!”
戚兰坐在铜镜前,自镜中看她,劝慰道:“陛下性情如此,我既为国师,免不了长日与他相处,眼下这一时还是可忍耐的。”
“陛下已经允诺会圆我心愿,我再为他调制几种清淡些的香料,总归是一切都能慢慢好转。”
若是能慢慢建立起信任,总不会一直如当下一般剑拔弩张。于她而言,只有耐心些,更耐心些。
历春却似更来气了,将脚一跺:“神女不要待他太用心了!他不识好歹的!”
戚兰仰起头问道:“正要问你,是听了何人的话,愤慨至此,险些在宣室外头叫人听去你议论天子。”
历春将昨晚之事说了一遍。
她在未央宫碰见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留着纯白的长髯,冠发肃然,风姿高雅,凛然有仙风,然而面上却覆一银色面具,十分违和。
一问才知,此人正是先帝生前十分宠信的仙师黄穆,甚至在先帝暮年,地位隐隐胜过老国师。
当年也正是黄穆起了一卦,指出齐瞻所居,帮助先帝寻到了流落在宫外的皇子。换言之,他对齐瞻应当是有恩情的。
可是黄穆在齐瞻登基前夕出了事,半边脸被火烧得不成样子,自此避于先帝赐居的璧月宫不出,凡是见人都要戴上面具。面容残破,便也彻底不能再参加任何祭祀,否则以黄穆曾经的地位,齐瞻登基祭祀时,他理应跟着去一趟。
一代仙师遭此变故,戚兰也有所耳闻,只是至今还未曾亲眼见过他受伤后的模样。
昨夜后半夜更冷寒些,雨歇风起,历春念着戚兰若清晨出殿恐怕要受冻,便独自往建章宫去,欲取一件挡风的袍子来。
路过璧月宫时,被一戴着面具留着长髯的男子叫住:“你是神女身边的伴侍?”
历春脚步略停:“正是,你是?”
“贫道黄穆。”
历春更惊奇,黄穆从前最风光时神女大多数时候闭门不出,如今神女偶有走动,黄穆又不大见人,她对这位黄仙师陌生至极,他倒能将自己一个区区伴侍一眼认出。
历春也只是惊奇一瞬,没有多停留的意思,施了一礼便要离去。
黄穆却又问:“神女在未央宫,陛下处?彻夜留在宣室?”
历春警惕渐起:“我只是为神女取件外袍,多余的不清楚。”
璧月宫沉紫色的檐角悬着的羊角灯在夜风中晃了晃,黄穆清癯的身影仿佛也在夜风中摇摇欲坠,风中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陛下召神女伴驾,宫中皆知并非信赖,而是刻意为难。”
历春皱眉睨他,并不言语,只等他再说。
“不必这般看贫道,”黄穆坦然而笑,“恰巧更深露重在此相遇,不过提醒几句。贫道与先国师有些私交,最知道他如何将神女养得不食人间烟火。”
“她不解世情无妨,却应当多多了解当今陛下。陛下对于恩义情分看得很淡,今日竭尽全力为他,明日他未必记得分毫。”
历春心头猛得一跳,慌忙四下望去,确信安静无人才拧眉转身。
这仙师话里话外,岂非意思是皇帝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他如今和神女一般遭了冷落不受重用,心有怨气么?
黄穆温和一笑:“贫道自受伤以来,白日少有出门,夜间透透气,难得见到相识,故多话了。你不愿听,只当夜鸦一啼,不挂于心也就是了。”
随后便拂一拂袖,转身回宫去了。
戚兰听罢历春转述,眉心微蹙,目光落在铜镜中自己颈项上的伤口之上。
历春拧了帕子,轻轻替她擦拭:“上回神女去太后处,不是还撞上陛下与太后对峙吗?太后与先帝曾经待他都十分关怀,先帝一去,他就苛待先帝信赖之人,还当面顶撞太后,毫无敬意,也不顾念母子亲情。”
“这黄仙师曾经有恩于他,受了伤,他不予照拂,将人冷落在璧月宫,那处如今凄清,不比建章宫好多少。”
“神女为他尽心研制药方,又是不眠陪伴,又是制香料,他又可有半分好脸色?还……”
戚兰轻轻启唇道:“凡事总有起止,循序渐进,我并不企盼陛下能一日与我亲厚,能慢慢好起来是最好。”
“陛下与其余贵人之事,我身不在其中,不能妄下论断。便是作最坏的打算,陛下果真不屑恩义,我也是国师,我不为君王,便是失职。”
“先行职责,其余之事只能日后再看。”
历春抿了抿唇,将这话听进几分,垂首搁下擦拭的帕子。她们身在宫中,神女更是顶着国师的职位,便是陛下当真不仁,她们一不能出宫,二不可抗旨,又能如何徒劳反抗?
她向来意气冲动,也亏了神女自己是个能拿主意的,若真被她搅了心绪行差踏错,她才要懊悔。
“那神女这几日,还是尽心为陛下挑选香料?”
戚兰点头道:“这不是难事,但也须用心,香料既要安神,也不可闻来过于轻浮浅薄,淡香亦要合陛下的身份。”
历春应声要端着清水出去,戚兰叫住她,嘱咐道:“以后若再遇见如黄仙师一般主动与你交谈的,你且听且应,不要入心。”
历春面颊微红,自觉自己太轻易就被说动:“我记住了。”
不多时,早膳摆上桌案。
历春又嘟囔几句:“神女下回用些膳食再去未央宫罢,连着两日没请您用过一回膳,生生饿着给他念诵,还要一直念到他睡,身子怎么受得了。”
戚兰点点头,抬头望她眼下青黑:“下一回换戚凌陪我去。”
历春道:“神女日日去,我不躲懒。”
“傻历春,”戚兰无奈笑道,“我在殿内,你在殿外,怎能一样。勿要逞强,你便留在建章宫替我挑香。”
历春这才勉强点头,张张嘴正要继续说什么,却听外头戚真一推门,高声喊了一句:“神女,他又来啦!”
戚兰就坐在窗扇边,闻言伸手支开窗格,隔着濛濛雨雾,见一穿着内侍衣服的少年搓着双手站在门边。
历春立在一旁,想伸手替戚兰合上窗扇:“神女昨夜没休息好,用完膳要睡会儿的,白六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替您打发了他。”
戚兰抬手按下历春:“既然这么早来,想必有事,我晚些再休息也无妨。”
白六在未央宫当值,一大早走来建章宫,起码也要花上大半个时辰,不能让他白来一趟。
历春不情不愿地把白六请进门。
白六站在门边拘谨地行了个礼:“这个时辰来寻神女,实在打扰。”
“不妨事。”戚兰一眼望见他瘦长的指节泛着红,“站到炭盆边罢,有什么事一边暖手一边说。”
白六讷讷应了,跟着历春走到炭火边。炭盆里炭火远算不上足,也只有靠近些才有热气。
白六探手取暖,眼眸暗淡,神女这样宽敞的温室殿,炭火却很不足,甚至不如他在少府当差暖和。
戚兰见他发愣,便率先问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白六又不自主搓了搓手:“听闻一事,左思右想,应当前来告知神女。”
“晨间下值,听换值的宫人说起,陛下已吩咐下,将未央宫西面的玉堂宫打理一番,似乎是平容大长公主要入宫小住。”
平容大长公主戚兰倒是听说过,甚至在从前偶然见过这位大长公主。
平容公主是先帝的同胞姐姐,当今陛下的亲姑母,身份尊贵。早年成亲后,由先帝亲自为她在宫外建了座华贵无匹的公主府,后来驸马早逝,平容公主再未招驸,只是更爱时不时到宫中来小住。
因为来往频繁,先帝单独辟出玉堂宫,日日有人打理,甚至连宫中摆放的插花都是每日早晨剪下的新枝,随时待她入宫小住,可谓极尽荣耀亲密。
也正因为大长公主与先帝亲密,先帝最爱重方士时,大长公主也与他一道痴迷了。
大长公主最喜好与方士道人彻夜论道,偏偏那时大多方士都居于建章宫,于是大长公主每次入宫不再去玉堂宫,而是住在建章宫中。
甚至,因为听闻过戚兰神女的名声,锲而不舍地守在戚兰居所外多日,只等着一睹神女真容。
戚兰偶然与她打过照面,只记得公主身量十分高挑,声音也极亮,十分热情地高声唤她,她则谨守师训,拱手施礼退回室内,未曾真正交谈过一字半句。
建章宫内宫群不算少,只是眼下四下冷清,的确不适合大长公主居住。
她沉吟道:“大长公主一直都是住在建章宫,不过如今陛下裁撤了建章宫的宫人,公主所居的天梁宫也久未打理,陛下吩咐打理玉堂宫,想必是要公主还住回未央宫。”
白六点点头,又急切搓了搓手:“但大长公主脾性烈,很是固执,她肯定还是想要住在建章宫。陛下身为侄辈,登基以来对大长公主一直十分厚待,如果大长公主坚持,没准陛下还是让大长公主来建章宫。”
若是大长公主来了建章宫,便无论如何不能慢待,建章宫自然不可能仍然如现在一般,空荡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