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第一场雨是从傍晚开始落的,连绵了一夜,雨脚如麻,噼啪打在琉璃檐角。
雨后的早晨格外安静,天色尚沉,未央宫来往宫人脚步轻轻,空气中的水汽还带有夜间的湿润凉意。
宣室殿外值夜的内侍远远看见班荣朝这边来,小步迎上前去:“班公公,听守夜的宫人说,陛下丑时末才入睡,不许灭灯烛,吕公公劝了两句还险些又惹了陛下生气。”
班荣先是一惊:“丑时末?”
随即又是长长一叹:“想来是昨夜落雨,陛下不能安神。吕喜也是,都伺候陛下许久了,还多那些嘴做什么。”
班荣瞧了一眼宣室的碧带窗,果然烛火明亮。这么亮堂堂的,陛下怎能睡得好。
再悄步走进殿中,眼前情景更叫他心惊。
宣室内燃有浓郁的龙涎香,以椒涂壁,设火炉屏风,香木床柱围上鸿羽帐,铺以密织团龙的锦被,床头床尾悬挂安神香囊,然而御榻之上却是空空如也。
烛火冉冉,屏风上映出人影,陛下席地坐在杂案前,臂肘支在案上,手掌抵着额穴,阖着眼眸休息,杂案上还堆积摊摆着如山的竹简奏章,摇摇欲坠。
也怨不得吕喜担忧多嘴,这样不舒适的姿势,又连灯烛都不肯灭,怎能睡得好。
从前陛下虽也睡不安稳,但不如此,自从陛下登基后,这半月里几乎就没好好睡过一觉。
陛下登基得不算平稳,要清理整顿的事情太多,太后不是陛下生母,只将自己的权势牢牢抓住,对陛下一概不曾襄助,甚至还隐有争锋的意思。
诸事缠绵,陛下心绪激荡,病症加重,且陛下又是说一不二,他不愿熄灯不愿更衣入帐,如班荣和吕喜一般的近侍也劝不住,这样的睡法长久了,身子怎么撑得住?
也不知建章宫送来的方子能不能起些效用。
班荣在齐瞻面前几步开外停下,低声唤道:“陛下。”
齐瞻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眼底还攒了几缕血丝,看清楚眼前的班荣时,手方从身侧的剑身上移开。
陛下日间惯于佩剑,睡觉时也要将剑搁在身旁随时警惕,班荣并不惊讶惶恐,自然地朝外喊道:“陛下起身。”
宫人立刻鱼贯而入,轻手轻脚预备为陛下更衣洗漱。
齐瞻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雨停了吗?”
“半个时辰前就停了,”班荣使了个眼色,便有内侍将窗扇开了一小半,湿凉的清气徐徐飘进殿内。
齐瞻起身,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活动微酸的手脚。
班荣心中担忧,却不敢稍置一词,只小心提起药方:“建章宫昨夜里就把神女写下的药方送去了太医署,也寻了试药的内侍,若是没什么差错,今晚陛下可要一试?”
齐瞻眼眉一抬,眸光微沉:“祭典已过五日了。”
班荣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有这样一说,随即又听他淡淡道:“就试一试。今晚也将国师召来。”
“是。”
班荣又提起一事:“昨夜太后那边来了口信,说是今日回宫。”
冬至祭天之后,太后留在宫外,转道去了先帝陵寝,只道是思念先帝,心有所感,盘桓几日。
“本以为落雨要耽搁,今早雨倒是停了,约莫午时会到,陛下到时可要去长乐宫请安?”
齐瞻漫不经心道:“依礼该去一趟。”
依礼该去,可他去不去,他未置可否。
*
戚兰听闻太后午时回宫,便预备着去长乐宫亲自致谢。
当日若非太后提醒,她恐怕还一直不知内情。再加上太后亲自开口帮她说话,便是实实在在承了太后的恩情。
她备下谢礼后便与历春一道前往长乐宫。
太后方回宫中,正在更衣,让戚兰在大夏殿稍等。
大夏殿门前置有两尊铜凤凰,杏木为梁,门面饰玉,紫红色的地面上密织绒毯从殿外铺到殿内,踏入殿内,布置华贵而不繁杂,炭火也旺盛,偌大一个正殿都暖意融融。
戚兰约莫等了一刻,太后便在数个宫人的簇拥下进了殿内。
太后身着绀色三重深衣,发间冠凤,耳悬绿翡,知天命的年纪,丹凤眼尾扬起,颇有威势。
戚兰起身微微欠身行礼,太后点头免了,自然跽坐在了上首的暖席之上。
戚兰道:“祭天那日多谢太后相助,早想来谢,不想这些时日太后另有事务,时隔多日,望太后不嫌弃区区薄礼。”
太后叹一口气,抬手令身边宫人收下谢礼:“哀家年老,哪里有什么事务,无非是难得出宫一趟,思念先帝,方才在宫外留了几日。”
太后的目光更松和一些,望向戚兰:“国师不必太惊讶哀家出手助你,先国师对先帝情义深重,哀家总念着这份情,不忍见你无人庇护,如哀家一样成了个孤家寡人。”
提到老国师,戚兰也垂眉默然。先帝驾崩时,老国师呕了一大口血,随后便日日郁郁,兼之夜间惊惧盗汗,没几日就虚弱下来,随先帝而去。
老国师遗体葬去了天昌神山,一门的师兄弟姐妹,除了戚兰要承继国师之位留在长安,其余的都跟去了天昌山,此生都会守在神山脚下。一夜间建章宫便空了大半。
但若说孤家寡人,戚兰算不上,太后应当也不是,戚兰还有历春和弟子,太后还有陛下……
戚兰正欲出言宽慰,殿门传来通报:“陛下到——”
紧接着殿门打开,齐瞻一身暮云灰银丝常服,衣襟和袖口处密绣了精细的腾云祥纹,暮云千里,贵气天成。
齐瞻取下外氅,轻袍缓步踏入殿内,俯身一礼,言语也缓慢清淡:“母后怎么说起伤心话来,您自有儿臣尽孝膝下,如何称得上孤家寡人?”
太后的凤眼却在见到齐瞻的一瞬间冷了下来:“你有孝心自然是好。”
戚兰起身朝齐瞻颔首施礼,听太后又道:“只是先帝去了,哀家的心也冷了。先帝九五之尊,身边不乏邀功献媚者,却不想先帝龙驭宾天,才见人心冷暖。”
“先国师能为先帝心痛呕血,甚至追随而去,先帝心爱宠溺之人却冷心冷情,叫人如何不寒心!”
太后越说越厉,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这样的话语,已经不是暗讽,而是明着指责。殿中被责骂之人却仿佛两耳不闻,面色如常。
齐瞻慢慢走到戚兰对面的暖席上坐下,面色丝毫不改,转头望向太后:“母后总是想着旧日之事,心情郁结,朕万分心痛,父皇天上有感,也会为之伤心。”
他口中道着心痛,面容却毫无波澜,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太后与他对视,眸中怒意勃勃。
“皇帝不耽于旧事,何故刚一登基,便去裁撤建章宫的宫人?偌大的宫阙,如今空空如也,国师出行竟只有一个伴侍同行!”
齐瞻的目光转向戚兰:“朕为何裁撤建章宫的宫人,又为何改祭祀的议程,自是有朕的打算,且朝中并无异议,母后勿要操心过多。”
戚兰心头微跳,为何如此,显见着是要打压戚氏。旧事,又是什么?
太后气得胸口起伏,一手重重按在案几上:“先国师诚心追随你父而去,你却苛待国师,是要打你父的脸吗!”
齐瞻唇角流露出一抹讽笑,眸中冷厌,语气却仍淡淡:“儿绝无此意。母后去了父皇陵寝一趟,实是忧思太过了,也是朕思虑不周,母后舟车劳顿,应当先好好歇息,与朕说这许多话,想必累了,朕陪您去歇息。”
齐瞻刚要动作,太后便倏然起身,望向他的眼神已极厌烦:“倒劳动不起你,国师——”
太后振袖而去,戚兰应声随行。
察觉到一道目光,她回身望了一眼,齐瞻站在原地,意味不明地注视着她。
戚兰与太后进了内室,心绪仍被方才的谈话及齐瞻那一眼牵扯。
宫人服侍太后在妆台前卸下冠钗,太后自铜镜里观她神色:“皇帝自负,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但戚氏根基深厚,百姓更敬奉你,非他一朝一夕可以左右。”
戚兰三思后方慎重开口道:“我避客多年,有许多事不知,可否问一问太后,方才所言之陛下与建章宫的旧事,究竟是什么?”
太后的面容映于镜中,顿滞片刻,才道:“皇帝心思深,他的事,哀家并不十分清楚。”
如此,想必是不可说。
戚兰抿唇道:“兰明白了。”
卸去金玉珠翠后,太后由宫人扶着躺卧于榻上。
“听闻先国师常为先帝念诵《文始》《通玄》,最是清心静气,今日国师可否也为哀家念诵几篇,便当给哀家去去晦气。”
戚兰为太后念完,才发觉已是黄昏,外面下起了不小的雨,又得了通传,陛下召神女前去。
再到未央宫,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雨水横斜,积水沿着金瓦朱楹滴落,在地面积水中晕开涟漪。
宣室门开,戚兰轻缓步入。内室香气浓烈,浓郁龙涎香兼有墙壁涂椒香味,窗扇上雕饰着精致的花纹,一张黑色金丝楠木桌几却摆得离窗极远,旁侧堆满了竹简。
齐瞻就跽坐在桌前,低头皱眉读简。周围没有一个宫人。
听到通传,他方抬起头,指了对面的绒毯示意戚兰坐下。
戚兰平了心绪,坐到他面前。
齐瞻半刻没有理会她,兀自提笔落字,戚兰便也不出声,耐心等他。
烛火噼啪,窗外雨声渐响。
齐瞻眉心愈紧,臂腕一甩,便将羊毫笔随手搁在了笔架上。
“神女用过晚膳了吗?”
“未曾。”
“那便不用了,神女不饮不食也无甚妨碍。”
戚兰启唇欲言,最终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与他辩解似乎并无用处,左右他也没有与她商议的意思。
察觉到神女的沉默,齐瞻看了她一眼。
她今日穿得淡,一水的碧蓝色,发间腰侧缀些金红,像今夜的雨,挟着湿润的水汽,洇进了殿内的金色烛火里。
戚兰回视他:“陛下似乎不喜下雨。”将桌案摆到这样远离窗扇的位置。
齐瞻眉眼沉沉:“是,神女要施展神通,为朕停了雨去?”
戚兰哑然,垂了眼睫道:“兰只盼望,药方能有效,助陛下免受雨水烦扰,安然入睡。”
齐瞻却兀自道:“祭典距今已有五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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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水